第二百一十一章 灼目

　　一万三千公里以外，南大西洋，一座偏僻但不荒芜的岛屿上。

　　度假区。

　　被确认“人在飞机上，刚离开国境线”的江卓正站在用实木搭载的港口，即使因为对比在过去也只能说是中等当中稍稍偏上的身高在这种聚集了不少具有种族天赋的日耳曼人的小岛上显得甚至有些偏矮，也丝毫不影响仪态稳健、身姿挺拔带来的过人气度。

　　十一个时区外的阳光刚刚开始变得灼眼。但他没墨镜、穿着介于休闲和正式之间的白色衬衫，也采用了相当朴素亲民的遮阳方式——用张开的手掌当作片面的遮阳伞，只能造成一小片遮住双眼的阴影，右手小指上的素圈银戒指也因此被反射出强光。

　　他看上去只像是乐于享受生活、单独一个人出行的旅客，但知情人只要环视一圈，见状就会来一句“实则不然”。因为一公里范围内至少有四个“旅客”处于同样的状态——穿着整洁，鞋上没有大多数旅客那样上沙滩游玩、行走没有明显规律且漫无目的。

　　这些还只是易于被发现的保镖，并不是全部。

　　坚持要在这里会面的江卓的合作者也自然清楚这一点，但早已听之任之，不以为奇。

　　一阵脚步声从木质栈道的深处传来，力道分明、落点干净。顺着声音望过去，一个金发的年轻人轻快却不急躁地穿行于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他的脸部线条尚未完全定型，蜂蜜金的短发干净利落，不像旅客被海风吹乱，更像是私人理发师处理过的精细造型被焊死，固定成了“大人模样”。

　　阳光在尚且没有来的及沉积过多色素的发梢镀上一层有光华流转般的浅金外沿，随着他的靠近而闪出冰凉的光线，只有被棒球帽遮挡的部分落下一片踏踏实实的阴影，显示出更加深的原色。

　　到了江卓的身后，他遵循着礼仪标准，先是直挺挺地站定，然后才开口：

　　“江先生，威尔斯先生还在桑拿房，但已经临时在后续的行程空出了两小时的会议时间，不知道您二十八分钟左右后是否有大概两小时的空闲时间？”

　　字正腔圆的中文从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少年嘴里说出来还是显得有些违和。

　　江卓微微一笑，“毕竟是我修改计划在先，时间无论怎样安排，我都是没有意见的。只是白天上岛的时候我还没见到你，怎么称呼？”

　　“您可以叫我安德烈，或者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

　　他自我介绍的话刚说到一半。

　　“不必了，我知道也许我叫了你都反应不过来。给一个普通话八级的老板当中文翻译，你平时心理压力应该不小。”江卓瞧了他一眼，“真是令人钦佩。你还是学生吧？多大年纪，姓什么？”

　　“……我是高中生。”

　　这位利用假期勤工俭学的少年生活环境大概是没有被针对性查户口的习惯，只能选择性回答，然后生硬的把话题扯回来，“威尔斯先生说，为了让您感到宾至如归，让我接下来随行，帮您解决任何岛上生活可能存在的问题。”

　　“还有呢？”江卓莞尔，“没有让你转达我说了什么，做过什么、见了什么人？”

　　他当然心如明镜，知道自己刚才的那通电话完全在合作伙伴的监控之下，虽然对方哪怕会说中文也不一定听得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但给人留下一个“第一次会面就为了打一通电话而不守时”的第一印象确实颇为不同凡响。

　　当然，他也不是不能从一开始就安排别的时间，甚至刚好撞上这个时间点也不是疏忽之下的巧合，而有那么一点别样的意思在里面。

　　但就是这一番话让安德烈差点撑不住那副手到擒来的大人相，“关于这个……”

　　江卓深谙过犹不及的美德，从不把一个话题说到死，善解人意的替他转移了话题：

　　“到了之后除了替我道歉，可以告诉威尔斯，你们的招待非常完备，不用有任何的担忧。风景优美、大家都很热情。我带来的那位助手也说，你们这里简直是她前半辈子没有见过的度假天堂，每个杯子都镀了金——别说是她，我自己都有点想拿走当个纪念品了。”

　　年轻而谨慎的翻译斟酌了下，非常忠尽职守的没有评价什么，只是承诺：“我记得了。”

　　这不是什么非常正式场合的会面，从选址就能看得出来——这座岛虽然算得上与世隔绝，但只有这一座酒店属于江卓今天谈话的对象。

　　度假区中心酒店的主楼建在岛屿地势最接近制高点的位置——并不算高，但足以让步入其间的访客拥有一种“俯瞰大洋”的错觉。大厅内铺着经过海风风蚀后刻意保留纹理的石板，每块石纹都像被人为抚平过一般，光洁又沉稳。

　　江卓被安德烈引入时，天空的巨型玻璃刚好映出了正上方的太阳光，把威尔斯那张络腮胡脸衬得像从油画里走出来。威尔斯比江卓高大半个头，从头发到眉毛、眉毛到胡子全是棕黑色的，天生还是一副在嘈杂的人群里讲话都能脱颖而出的大嗓门，甚至有时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他热络又迅速地主动上前握手，江卓抬起来尚未来得及展开的五指，对方已经用过分的力道攥住了他的整个手。

　　——像遇见了一个相见恨晚的冤大头一样，江卓想。

　　“终于见到您了，江！我们等候这一天很久！”

　　第一句寒暄是读音和表达仍旧有些蹩脚，但内容至少比“你好”复杂得多的中文，用以展现合作诚意，后面用的就都是英文，仰仗翻译小哥在旁边一句句的复述出来。

　　毕竟要利用一个传话筒，速度多少会被拖延，但意外的不算太慢。也许是因为他们早在线上会议上依靠律师敲定了许多细则，现在也只是一些早就预备好的矛盾点需要当面商量。

　　翻译就这么在一侧努力跟上节奏，语气和姿势都像是被钢丝吊着一样紧绷。虽然可怜这位翻译小哥年纪轻轻就被迫参与了过高强度的文字工作，但江卓也不含糊，从头到尾还是都用中文回复，带着没派上什么用场的真挚愧疚拜托安德烈再翻译回去。

　　双方在开场礼节性寒暄几句以后，便有专门的侍者领入旁侧的半开放式休息区。那里视野更开阔宽广，能直接看见延伸到海岸外的浮桥和停在外侧的一架中型直升机。显然，是这座岛到附近其他岛屿的交通工具，为了给威尔斯随时启用而停放在了这里。

　　江卓坐下之前，顺手将袖口向上理了下，露出手腕上那只极简却不失贵气的手表。威尔斯扫了眼，用光是语气就能听得到奉承意味的话来了一句含蓄的称赞，笑得愉快又爽朗。

　　安德烈帮他翻译：“我虽然没合作过太多，但也听人说过亚洲客户审美都很好。”

　　江卓只是回以一个温和到有些失真的笑。

　　侍者送上两杯冰镇的柑橘酒后，立刻给自己灌了一口的威尔斯终于进入正题。他侃侃而谈、落落大方，谈到项目规划、年度预算和分类细节，节奏像是把自己练了几十遍的演讲背诵给对方听一样。

　　他确实很适合演讲。

　　而江卓也听得很认真，从心里到外在都是一样，却又像是随时能从中抽身——一种“永远掌控节奏”的专注。看似他并没有太多太严谨的要求，偶尔他提出的问题精准切入结构漏洞，让威尔斯不得不临时思索几秒才给出回应。

　　“我希望这个项目能成为南大西洋的明珠。”威尔斯用英文说，“我希望它不要变成你们那边常见的……呃，怎么说呢，受人唾弃的‘烂尾楼’。”

　　只有最后一个词用的是中文，也方便了翻译小伙子的忠实重复。

　　江卓平静地接话，稳稳当当地回应了威尔斯附会的比拟。

　　这群家伙话语里的暗喻和比拟太多，实际上的效果非常复杂，安德烈看似无表情认真工作，但翻译时几度差点打结，改口了两三次，但已经是很少，作为一个明显没有太多工作经验的人来讲已经算是极其优秀的水准了。

　　寒暄、试探、互相吹捧、控制场面……整套流程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完成，而江卓轻松驾驭一切，开始回话的时间不超过一秒，像是完全不需要思考。

　　“cheers！”

　　威尔斯仍旧精力充沛，表现的像是只是趁着这个机会来一杯酒，找个借口多喝点，“和我想象的一样顺利！江，尝尝这里的橘子酒，可不是那种酒味果汁，我的调酒师可是我专程请来定居的大师，我总管她叫‘艺术家’！对了！我让人给你的助手和保镖也送去了一些，你如果想，事情结束后我们可以一起开一个party，一晚上鸡尾酒畅饮，大家都能喝个痛快！”

　　这时候他倒是不用翻译了，中文说出来比刚才谈判时的英文还顺溜。江卓心里和明镜似的，知道为什么。请来安德烈这个翻译除了只说英文利于他用母语更利索的谈判，也为了重要谈判细则时的“缓冲时间”——万一他久久无法决策，可以拖延一段时间。

　　但是显然，Yuri Jiang，也就是江卓比他想象的要更好说话，这点保险措施没派上多少用场。

　　“还是算了吧。”江卓又笑笑，“我那几个保镖有一半神经过敏，万一发起酒疯指不定惹出什么事来。至于助手……看她的脸色，为了肝脏健康，应该还是少喝为妙。”

　　在威尔斯感到不满前，他扬起了酒杯：“在我们国家，对人能有的最大敬意就是一口把对方邀请喝的酒完全喝光。我个人很少遵守这种习俗，因为您也知道，这样会难以品尝到所有的甘香。但现在的情况特殊，我还是希望能向您展现出同等的敬意。”

　　他一口便喝完了一杯酒，面不改色的同时视线流转，顺嘴调侃了一句，“好吧，我现在意志更坚定了。要是总在下属们面前这么做，实在很难维持住正经八百的形象。”

　　威尔斯大笑，“你要是喜欢喝，我就让调酒师这几天一直跟着你们，一步也不离开。就算不能喝醉吧，有一个算一个起码也要尝尝。说实话，如果不是飞机前些天被我的两个小侄女借去玩——你的要求又来的凑巧。我本来都准备在上面放一些了，但也许是我偏颇，总觉得预先调的总没有当场来的要好！”

　　威尔斯说完，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听上去像在“炫耀奢靡”，但他这种人从来不会道歉，只会把情绪转成更多的热情。

　　他耸耸肩，摆手让侍者再添满两人的杯子，举杯朝江卓晃了晃，表情夸张得像随时要去演歌剧的男高音，“朋友，你能在十六个小时横跨大半个星球来赴会，这已经比我们这里的大部分人更讲究‘现场感’了。我怎么能怠慢？”

　　江卓轻轻一笑，“只是时间恰好，我正好空出了一段日常。”

　　“那也是一种‘命运’，不对……是缘分，这个词没错吧？”

　　听到这话，江卓眯了眯眼，记忆回溯到先前。

　　几个小时前——

　　属于威尔斯家族的私人商务机在国内的大型机场起飞前，季微裹着条薄毯靠在休息舱最末端，脸部仍带着“死亡”留的假痕迹，比如没抹干净的尘土。她这一身衣服在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呼吸有些急促，但眼神十分清醒。

　　空姐和威尔斯显然国籍相同，业务能力比普通的强了不少，考虑周全的堪比专业管家。虽然不会中文，但她尽可能的想要贴合对方的交流方式，交代可选择的饮料时拿了图文卡片，方便展示给两位明显母语不是英文的人来看看。

　　“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帮我。”

　　季微没有立刻用放到眼前的湿毛巾，低声道，嗓音因为几小时以前被烟尘刺激而带着些许嘶哑，“明明他看得出来我是在装死……他为什么要配合？”

　　江卓当时只是在机舱窄小的灯光下读书，摆了摆手就让空姐不用理会自己——毕竟他也不想吃什么东西。随后，他头也没抬，习惯一样露出一个平静而礼貌的微笑，并且有问必答的给出一个语气不同于安抚，更像是慈祥的推论：

　　“因为他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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