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陆羽茶室,新王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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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环,陆羽茶室。

  这间浸润了数十年光阴的老茶楼,像是被繁华都市遗忘的一枚琥珀。

  空气里,普洱的陈香与老檀木的沉静气息交织,将门外那个喧嚣的世界,隔绝开来。

  能在这里拥有一张固定桌位的人,要么富甲一方,要么权倾一隅。

  二楼,靠窗的雅座。

  徐朗西与向海潜,相对而坐。

  桌上一套古朴的紫砂茶具,两杯泡开了的“龙团凤饼”,茶汤色泽深邃,香气氤氲。

  这两位在整个港澳,乃至东南亚洪门中,跺一跺脚便能引得四方震动的老先生,今天却显得格外有耐心。

  他们没有交谈。

  只是静静品着茶。

  目光偶尔投向窗外,看着街上缓缓驶过的警车,眼神里,是一片古井无波。

  九龙那场掀起漫天血雨的风暴,似乎,吹不进这间小小的茶室。

  楼梯口,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陈山的身影,出现在了二楼。

  他今天没有穿那身代表身份的西装,只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中山装。

  布料是寻常的棉麻,却被他穿出了一种挺拔如松的气度。

  他的身后,梁文辉抱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微微躬着身子,落后他半步。

  看到两位老先生,陈山没有立刻上前。

  他先是停下脚步,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这才迈步,走到茶桌前。

  他对着二人,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

  “晚辈陈山,见过徐先生,向老先生。”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

  没有平安大戏院里的那种霸道,也没有染坊办公室里的那种统帅气场。

  此刻的他,就像一个前来拜见家族长辈的普通后生。

  徐朗西缓缓抬起眼皮,那双略显浑浊的目光,在陈山身上,停留了片刻。

  “坐吧。”

  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陈山依言,在下首的位置,端正地坐了下来。

  梁文辉则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安静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向海潜提起那把紫砂小壶,亲自给陈山,斟了一杯茶。

  茶水倒得不急不缓。

  水流拉成一条细线,注入杯中,刚好七分满,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后生仔,火气旺。”

  “喝点老茶,降降火。”

  向海潜的话,意有所指。

  陈山双手捧起茶杯,没有立刻喝,而是先凑到鼻尖,闻了闻香气。

  随后,才小啜了一口。

  “好茶。”

  他由衷地赞叹道。

  “入口微苦,回甘却绵长,像人生。”

  “哦?”

  徐朗西似乎来了点兴趣。

  “你这个年纪,也懂人生了?”

  “不敢说懂。”

  陈山放下茶杯,神情依旧恭敬。

  “只是,晚辈的命,比这茶,要苦一些。”

  “所以,格外珍惜,那一点点的回甘。”

  茶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两位老先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山。

  那目光,不像是在审视,更像是在掂量。

  他们一生之中,见过的枭雄人物,太多了。

  有凶狠如虎的。

  有狡诈如狐的。

  但像陈山这样,身上同时兼具了雷霆手段与谦恭姿态的年轻人,却是生平仅见。

  良久,还是向海潜,先开了口。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你这几天,打扫屋子的动静,可不小啊。”

  他看着陈山,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整个九龙的屋顶,都快被你,给掀翻了。”

  来了。

  陈山知道,正题来了。

  他站起身,再次,对着两位老先生,躬身一拜。

  “家门不幸,屋子里,生了太多的蛀虫和白蚁。”

  “再不清理,整栋房子,都要塌了。”

  “晚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若是,惊扰了两位老先生的清净,还望,多多海涵。”

  他把姿态,摆得极低。

  他把事情,定性为,和字头的家事。

  徐朗西,轻轻哼了一声。

  “一句不得已,就让九龙,血流成河。”

  “一句家事,就让几千个洪门兄弟,锒铛入狱。”

  他的声音,陡然严厉了三分。

  “你把十四K,打残了。”

  “你让雷洛,坐上了总探长的位置。”

  “你把港英政府,当成了你手里的刀。”

  “陈山,你这盘棋,下得很大啊。”

  “你就不怕,玩火自焚吗?”

  空气,瞬间凝固。

  梁文辉站在陈山身后,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从两位老先生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巨大压迫感。

  那不是崩嘴华的凶悍。

  也不是雷洛的霸道。

  那是一种源自于历史与传承的,厚重威严。

  陈山,却依旧面不改色。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了徐朗西那双锐利的目光。

  “怕。”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话锋一转。

  “但晚辈,更怕天宝山的香炉,就此蒙尘。”

  “更怕,和字头几万个兄弟,没饭吃,没活路。”

  “更怕,有一天我们洪门的兄弟,走到哪里,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说我们,是一群,只会打打杀杀的烂仔!”

  “与虎谋皮,固然凶险。”

  “但总好过,坐以待毙,被人,温水煮青蛙,煮到死。”

  “晚辈,别无选择。”

  徐朗西和向海潜,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惊异。

  他们本以为,陈山会巧言令色,为自己的行为,百般辩解。

  却没想到,他竟如此坦荡。

  坦荡得,让他们一时间,竟找不到可以驳斥的理由。

  是啊。

  和字头,散得太久了。

  洪门的声威,也弱了太久了。

  再不出现一个有魄力,有手段的强人出来收拾局面。

  恐怕,用不了多久,港英政府,就会把他们,连根拔起。

  “说得好。”

  向海潜,突然,抚掌一笑,打破了僵局。

  “有担当,有血性。”

  “像我们,年轻的时候。”

  他看向陈山,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欣赏。

  “好了,老徐,你也别板着个脸了。”

  “这后生仔,对我们的脾气。”

  “家,他已经扫干净了。”

  “接下来,就该说说,这日子,要怎么过了。”

  徐朗西的脸色,稍稍缓和,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算是,默认了向海潜的话。

  陈山,心中微定。

  他知道,自己,已经过了第一关。

  他对着梁文辉,使了个眼色。

  梁文辉会意,立刻将怀里的锦盒,用双手捧上,轻轻地放在了茶桌上。

  锦盒打开。

  里面,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古玩字画。

  而是,两份装帧精美的文件。

  和一份,画着世界地图的,商业计划书。

  徐朗西和向海潜,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两位老先生,请过目。”

  陈山将文件,推到两人面前。

  “这是,晚辈旗下,远东实业的,股权转让书。”

  “每份,百分之五的,干股。”

  “晚辈,想请两位老先生,出任,我们远东实业的,名誉董事。”

  两位老先生,都愣住了。

  他们什么场面没见过?

  送钱的,送礼的,多如牛毛。

  但像陈山这样,一出手,就送出一个集团公司百分之十股份的,还是头一个。

  而且,送得如此云淡风轻。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朗西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想收买我们?”

  “晚辈不敢。”

  陈山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诚恳的笑容。

  “这不是收买,是投石问路。”

  他指了指那份,商业计划书。

  “香港,太小了。”

  “小到,装不下,我们和字头几万兄弟的饭碗。”

  “打打杀杀,收保护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时代变了,规矩,也该变了。”

  “晚辈想,借着两位老先生的名望,借着洪门,遍布五湖四海的码头和人脉。”

  “把我们的生意,做到南洋去,做到金山去。”

  “我们要开船运公司,开银行,开工厂。”

  “做能让所有兄弟,都抬起头,挺直腰杆的,正当生意。”

  “我们,不仅要让和字头的兄弟,有饭吃。”

  “还要让所有,在海外漂泊的洪门昆仲,都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山头。”

  他的声音,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染力。

  仿佛,一幅波澜壮阔的商业帝国画卷,正在徐徐展开。

  徐朗西和向海潜,彻底被震住了。

  他们看着那份,写满了英文和数字的计划书。

  看着地图上,那一条条从香港出发,连接了新加坡,旧金山,温哥华的黄金航线。

  他们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起来。

  这,已经不是社团的格局了。

  这是,跨国财团的野心!

  “当然。”

  陈山的声音,适时地,低沉了下来。

  “生意之外,还有情义。”

  “我们洪门,源于大陆,根,也在大陆。”

  “如今,家乡百废待兴,很多地方,都缺衣少食,缺医少药。”

  “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机器零件,都运不进去。”

  “晚辈想,用我们的船,帮家乡的亲人,运一些,他们急需的东西。”

  “不为赚钱。”

  “只为尽一份,海外游子,对故土的,绵薄之力。”

  他没有说得太直白。

  但徐朗西和向海潜,这两个从清末民初的乱世走过来的老江湖,又怎么会听不懂,这其中的弦外之音。

  爱国,排满,反清复明。

  这,本就是洪门创立的初衷。

  支持孙中山革命,投身抗日救亡。

  洪门,也从未缺席过。

  这一刻,他们看着陈山的眼神,彻底变了。

  再也没有了审视和掂量。

  只剩下,深深的欣赏和……欣慰。

  “好!”

  徐朗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好一个,陈山!”

  他站起身,走到陈山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我和老向,都老了。”

  “我们守着这些,老规矩,老地盘,守了一辈子。”

  “到头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门的香火,一天比一天微弱。”

  “我们,缺的不是钱,也不是人。”

  “缺的,就是你这样,有眼光,有魄力,还不忘本的年轻人!”

  向海潜,也走了过来。

  他拿起那两份股权转让书,看都没看,就塞回了陈山的手里。

  “股份,我们不要。”

  “你这份心意,我们心领了。”

  “从今天起,你,陈山,就是我们洪门天宝山,名正言顺的新山主!”

  徐朗西,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温润的汉白玉腰牌。

  腰牌上,用朱砂,刻着一个古朴的“洪”字。

  “这是洪门五祖,传下来的信物。”

  他将腰牌,郑重地,交到了陈山的手里。

  “等一下,我会亲自,给世界各地洪门总会发报。”

  “告诉,所有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洪门昆仲。”

  “天宝山的香炉,重见天日了。”

  “天宝山,有了新山主!”

  他看着陈山,目光灼灼,充满了殷切的期盼。

  “阿山,以后海外的叔伯兄弟,就认你这面大旗了。”

  “别让我们,失望。”

  陈山,手握着那块尚有余温的玉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

  他才算是,真正坐稳了,这个龙头的位置。

  他对着两位老先生,再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晚辈,定不辱命!”

  陈山,双手捧着那块,刻着“洪”字的汉白玉腰牌。

  玉,是温的。

  心,却是烫的。

  他看着眼前这两位,发鬓斑白的老人。

  一位,是十四K的开山鼻祖葛肇煌都要喊一声“先生”的,徐朗西。

  一位,是青帮、洪门,都认的辈分,在上海滩,一句话,能让黄浦江倒流的向海潜。

  就是这样两位,跺一跺脚,整个江湖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此刻,却把洪门天保山的未来,交到了他的手上。

  “徐先生,向老先生。”

  陈山的声音,有些干涩。

  “晚辈,有一事不明。”

  “向老先生您,为何……会来到香港?”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

  梁文辉站在身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徐朗西,端起茶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吹着杯口的茶叶。

  向海潜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了,北方。

  那眼神,悠远,深邃。

  仿佛,穿透了,几十年的光阴。

  “阿山,你知不知道,这块牌子,除了代表五祖,还代表什么?”

  向海潜,收回目光,看着陈山。

  陈山,摇了摇头。

  “代表,回家。”

  向海潜的声音,很轻。

  “我们洪门,是反清复明起家。这个‘洪’字,就是‘汉’失中‘土’。”

  “我们丢了家,所以才要反清复明,把家拿回来。”

  “后来,大清亡了。家,好像回来了,又好像,没回来。”

  “日本人来了,我们又没了家。”

  “我们在外面,漂泊了太久了。”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桌上敲了敲。

  “久到,很多人都忘了,自己姓什么,根,在哪里。”

  茶室里,一片寂静。

  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在空气里回响。

  向海潜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几分自嘲,几分沧桑。

  “我就是那个,想回家,却回不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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