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习惯尸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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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骇爪半蹲在破窗后,Rc-15步枪架在窗沿,眼睛紧贴在热成像瞄准镜的目镜上。

  视野里是一片单调的、代表低温的深蓝色和墨绿色。

  破碎的墙体,扭曲的钢筋,散落的瓦砾……

  没有任何代表生命的热源信号。

  “一点钟方向,总参谋部大楼西侧裙楼,三楼窗口,检查完毕。无热源。”

  “十点钟方向,街角那辆烧毁的坦克残骸后方,检查完毕。无异常。”

  “正前方广场,喷泉池废墟……没有。”

  她低声重复着扫描结果。

  除了远处永不间断的炮火闷响,近处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黑狐靠在另一侧承重柱后,手持电子望远镜,同样在仔细观察。

  他刚刚完成了对几个关键位置的激光测距,数据自动录入战术平板。

  “测距完成。广场宽度,两百三十米。到大楼主入口,四百一十米。到疑似指挥部窗口,五百五十米。”

  他放下望远镜,眉头微蹙,“太安静了。”

  “热成像里连只老鼠都没有。”

  骇爪保持着瞄准姿势,补充道。

  “不是好事。”

  黑狐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弹出一根,叼在嘴上。

  他没有立刻点燃,只是用牙齿轻轻碾磨着过滤嘴。

  “哈夫克不是傻子。他们知道我们拿下了外围一些点位。按照他们的习惯,不会放任我们这么轻松地建立观察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被死亡笼罩的街道。

  “我估计,他们在集结。等着给我们一下狠的。就是不知道,这拳头会从哪个方向砸过来。”

  骇爪的指尖在冰冷的扳机护圈上轻轻敲击。

  “总参谋部大楼里面……到底什么情况?终端上对这片区域的标注还是‘缓冲-争夺区’。信息太模糊了。”

  黑狐拿出自己的战术终端,屏幕上的电子地图,他们所在的这片街区确实被标注为闪烁的黄色,意味着敌我控制线模糊,双方都在活动,但谁也没能完全掌控。

  “里面情况复杂。”

  黑狐收起终端,“可能有大股敌人固守,也可能只是小股侦察单位在活动。贸然进去,风险太大。”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楼下街道。

  GtI的Zbd系列步战车和哈夫克的坦克残骸交错堆积在一起,有些还在冒着淡淡的黑烟。

  在这些钢铁棺材之间,是更多、更令人触目的——

  双方士兵的尸体,以各种僵硬的姿态倒伏着,铺满了街面。

  有些显然是最近交火留下的,还有些,则已经在那里躺了不知多久,军服褪色,装备锈蚀。

  这房间里也不“干净”。

  黑狐的目光转向房间角落。

  几具蜷缩在一起的尸体靠在墙根,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他们穿着平民的衣物,早已冻得僵硬、发黑,脸上凝固着痛苦和恐惧的表情。

  看这腐烂程度和灰尘积累,至少是半年前,GtI第一次发动冬季攻势时被卷入的可怜人。

  或许是在躲避战火时被困在这里,活活冻饿而死。

  一股混合着灰尘、霉菌和若有若无尸臭的沉闷气味,始终萦绕在鼻端。

  “嚓。”

  黑狐终于划燃了火柴,点燃了嘴上的香烟。

  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叶,暂时压下了令人不快的味道。

  吐出长长的烟柱,烟雾在从窗户破洞透进来的昏黄光线下盘旋。

  骇爪依旧保持着瞄准姿势,但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

  “你是怎么……习惯这个味道的?尸臭。”

  黑狐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弹了弹烟灰,看着火星飘落。

  “习惯?”

  他摇了摇头,“习惯不了。没人能真正习惯。只是……学会了不去想它。用更强烈的味道盖住它,比如烟,比如火药味。”

  “你呢?我记得你之前在北非待过。”

  骇爪的枪口微微移动,扫描着另一个可能的狙击点。

  “嗯。北非,阿萨拉。”

  “刚开始也不行。吐过好几次。那边温度高,尸体……变化很快。味道更冲。”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外骨骼分担更多重量。

  “后来,有个老教官告诉我,别把它当成‘尸体’的味道。把它想象成……战场本身的味道。一种信号,告诉你这里发生过什么,提醒你保持警惕。这么想,好像就好受一点了。”

  “再后来,忙着侦察、渗透、破解系统、引导火力……忙起来,就顾不上闻什么味道了。等注意到的时候,鼻子好像已经麻木了。”

  黑狐默默听着,又吸了一口烟。

  他能想象那种场景,烈日,黄沙,以及比贝尔格莱德更快腐烂的死亡。

  “是个办法。”

  “用任务填满脑子,就没空去想别的。”

  就在这时,骇爪的瞄准镜视野边缘,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热源闪动。

  不是在总参谋部大楼,而是在更右侧,靠近19号泡防御塔基方向的废墟里。

  “等等。”

  “右侧,d-19区域边缘。刚才有短暂热信号。非常弱,一闪即逝。”

  黑狐立刻掐灭烟头,抄起望远镜看向那个方向。

  “具体位置?”

  “一栋半塌的红色公寓楼,二楼窗口。现在又没了。”

  骇爪报告,“像是……有人小心地探了一下头,或者某个发热设备刚刚启动了一下。”

  “无名,”黑狐立刻接通频道,“注意d-7区域,红色公寓楼二楼。骇爪发现可疑热信号。”

  “收到。正在观察。”

  无名简洁回应。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改变。

  尸臭和烟味似乎都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感冲淡了。

  黑狐缓缓移动到另一个窗口,枪口指向骇爪报告的方向。

  他的呼吸放得更轻。

  “能确定是什么吗?”

  他低声问。

  “无法确定。”

  骇爪的指尖悬在扳机上方,“信号太弱,持续时间太短。可能是敌人的侦察兵,也可能是某种观测设备。”

  “保持监视。”

  黑狐下令,“所有人,提高警戒。红狼,你那边情况如何?”

  频道里传来红狼略带杂音的声音:

  “街区西侧暂时安静,但是废墟影响射界。我正在调整架枪位。”

  “尽快。”黑狐说道,“我们有理由相信,敌人可能从东侧,也就是d-7区域方向尝试接近。骇爪,继续扫描那片区域,提高灵敏度。”

  “明白。”

  骇爪调整着热成像的设置,屏幕上的色彩对比度发生变化,“灵敏度提升。正在重新扫描。”

  每一个像素点的变化都不放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突然,无名冷静的声音在频道中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确认。红色公寓楼二楼。窗口内侧。发现敌方狙击手。正在伪装布下移动。非常谨慎。”

  找到了!

  黑狐和骇爪几乎同时精神一振。

  “能解决吗?”

  黑狐问无名。

  “角度不佳。他躲在承重柱后方。只有移动时偶尔暴露肢体。”

  “骇爪,”黑狐看向她,“你的位置,射界如何?”

  骇爪快速估算着。

  “角度偏斜。需要他再往外移动至少二十厘米。或者……等待他开火,暴露精确位置。”

  “他可能在为即将到来的进攻提供视野和火力掩护。”

  黑狐判断,“不能等他先开火。无名,持续监视,报告他的一切动向。骇爪,准备好。一旦有机会,优先清除。”

  “明白。”

  骇爪的十字线已经牢牢锁定了那个窗口,等待着猎物自己走入死亡。

  尸臭似乎消失了。

  烟味也淡了。

  死寂。

  令人不安的死寂。

  骇爪保持着瞄准姿势,眼睛贴在热成像瞄准镜上已经超过二十分钟。

  “还是没有。”

  “热成像里干净得像刚擦过的玻璃。”

  黑狐靠在承重柱后,电子望远镜也放下了,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

  “测距数据都录入了。按照经验,哈夫克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建立观察点。他们在准备东西。”

  “总参谋部大楼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骇爪问,“终端上还是‘缓冲-争夺区’。信息模糊得让人恼火。”

  “不清楚。”黑狐老实回答,“可能是重兵把守,也可能只有几个侦察兵。现在冲进去就是送死——要不要来一根?”

  骇爪愣了一下,头盔微微转动了一下。

  “什么?”

  “烟。”

  黑狐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包利群,“看你有点紧绷。”

  骇爪沉默了两秒。

  “……好。”

  黑狐走到她身边,蹲下。

  他伸出手,小心地按了一下她头盔侧面的一个卡扣。

  “咔哒”一声轻响,面部区域的防弹面罩向上弹开一小截,露出了她的嘴和下巴。

  他能看到她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

  他抽出一支烟,滤嘴有些压扁了,但他用手仔细地捻了捻,然后轻轻塞进她微微张开的嘴里。

  “嚓。”

  火柴划燃,橘黄色的火苗在昏暗的光线下跳动。

  黑狐用手拢着火,凑到她面前。

  骇爪微微低头,将烟头凑近火焰,吸了一口。

  烟丝发出细微的燃烧声。

  她深深地将烟雾吸入肺里,停顿了几秒,然后才缓缓吐出。

  灰白色的烟柱从她唇间和面罩的缝隙中袅袅升起。

  “怎么样?”

  黑狐自己也点了一根,问道。

  “还行。”

  骇爪的声音隔着面罩,有点闷,“就是味道……淡了点。”

  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瞄准镜,枪口随着她头部的微小转动而缓缓移动,依旧指向总参谋部大楼的方向。

  黑狐嗤笑一声:

  “大小姐,有的抽就不错了。这玩意儿现在比弹药还难搞。回头记得把烟钱赔我。”

  骇爪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但瞬间就消失了。

  她吸了第二口烟,这次吐得很快。

  “我父亲也抽烟。”

  她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黑狐说,“味道比这个冲多了。他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满屏幕的代码,一根接一根地抽。我妈总说他要把房子点着。”

  黑狐靠在窗沿下,吸着自己的烟,没有说话。

  他发现自己对身边这个技术顶尖、冷静得有时不像活人的女孩,了解得其实很少。

  除了她的军衔、呼号和专业技能,他对麦晓雯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

  战争时期,闲聊是奢侈品。

  就在这时,骇爪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微不可查地收紧。

  “砰——”

  一声沉闷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响声,从Rc-15步枪的微声器里传出,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骇爪清晰地听到,瞄准镜里,远处那个刚刚从总参谋部大楼某个窗口阴影里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的哈夫克士兵,发出了一声极其短暂、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异响——

  不是惨叫,更像是什么东西被猛地戳破的声音。

  “命中。”

  黑狐吐出一口烟,点了点头。

  “听到了。”

  “子弹打进人体,就是那种声音。轻轻的,噗的一声,像石子掉进不太深的水里。这声音,你听过一次就忘不掉。跟打中墙壁、打中钢板,完全不一样。”

  骇爪只是通过瞄准镜,看着那个窗口后的身影软软地倒下,消失在阴影里。

  她嘴里的烟,还在缓缓燃烧。

  “清理掉了这个观察哨,我们得换个地方了。”

  黑狐掐灭烟头,“他们很快会反应过来。”

  “嗯。”

  骇爪也最后吸了一口,将烟头在窗沿的混凝土上按灭。

  她重新拉下面罩,锁紧。

  “去确认一下?”

  “走。”

  黑狐站起身,拉动枪栓,检查弹药。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警戒队形,快速而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临时观测点,向刚才发生交火的大楼方向移动。

  街道上的尸体更多了,他们不得不小心地绕行,靴子踩在碎石和玻璃渣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进入目标大楼的过程很顺利,没有遇到抵抗。

  楼梯间里散落着空弹壳和血迹。

  他们来到二楼,找到了那个被击毙的哈夫克士兵。

  他倒在一扇破窗后面,步枪掉在身边。

  子弹从他的左眼上方射入,在后脑开了一个不小的洞,红白之物溅满了身后的墙壁。

  死亡来得太快,他脸上甚至没有痛苦,只有一丝凝固的惊讶。

  骇爪站在尸体旁,战术平板进行着环境扫描,确认没有其他威胁。

  “我找到我父母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他们倒在客厅的地板上。血……流得到处都是。那时候是加州的夏天,很热。窗户关着。我放学回家,用钥匙开的门。”

  黑狐正在检查士兵身上的物品,闻言动作顿住了,抬起头看她。

  骇爪没有看他,依旧在进行扫描,但话语没有停。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尸臭是什么味道。不是战场上这种混合了硝烟和腐烂的复杂气味。就是纯粹的,血液凝固后的铁锈味,还有……内脏暴露在空气里,开始变质的那种甜腻的、让人作呕的味道。很浓,直冲脑子。”

  她的手指在平板上滑动,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我父亲是香港人,计算机工程师。我母亲也是。他们很早就带我移民去了加州。我在那里读小学,读初中。我以为我们就是一个普通的华人家庭。”

  “直到那天。我回到家,看到那一幕。我甚至没来得及尖叫,就被后面进来的人捂住了嘴。是领事馆的人。他们早就等在附近了。”

  “他们把我带回了国内,安排在广州读书。也是他们告诉我,我的父母,不是什么普通的工程师。他们是潜入美国,调查哈夫克集团情况的地下人员。他们提供了很多关键情报,做出了很大贡献。然后,被灭口了。”

  黑狐沉默地听着。

  “从那时候起,”骇爪终于完成了扫描,收起平板,转过身,面罩后的眼睛看向黑狐,“我开始拼命学计算机。不只是学校里的东西。我钻到网络深处,学着怎么隐藏自己,怎么攻击,怎么防御。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在查什么,我想知道是谁杀了我父母。后来……就成了你们口中的‘黑客少女’。”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破碎的城市。

  “再后来,GtI找到了我。他们告诉我,我父母的工作很重要,他们的仇,也是GtI的仇。所以,我在这里。”

  房间里安静下来。

  黑狐走到她身边,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女孩。

  他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只是从烟盒里又抽出两支烟,递了一支过去。

  这一次,骇爪自己伸手接了过去。

  她掀开面罩,将烟叼在嘴里,然后拿出自己的打火机,“啪”一声点燃。

  她吸了一口,吐出烟雾,依旧望着阴森矗立的总参谋部大楼,望着更远处冒烟的19号泡防御塔基。

  “烟钱,”她突然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下次补给到了,我还你双倍。”

  黑狐笑了笑,也点燃了自己的烟。

  “行。我记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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