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6章 当惜此身

　　幽州皇城，天光未亮，

　　太极宫不少帝营虎贲，顶着一夜寒露的湿风，早早的准备好了皇帝车驾。

　　“北疆粮草的事，朕已经说了，必须放在第一位。”

　　“陇西里面，双方都不好打，让他们谨慎守好。”

　　“河北、关中将会是赵人的两个核心区域，部分武川人歪风邪气，必须抑制。”

　　甲胄幽寒，长槊林立的帝营兵卒中间。

　　皇帝周云一边处理朝政，一边由高佳人、程春草等女官披上貂裘大袍，踏上了即将出发的龙辇。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这些皇帝身边的人都知晓赵帝勤政，

　　往往寅时鸡叫，就能看见太极宫的灯火已经亮了。

　　可惜，他们也很愤恨，

　　这天下总有人不怕刀子，总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盘踞在大赵，成了赵人的阴霾。

　　“太后那边出发了吗？”

　　周云坐上龙辇后，想着这些烦心事，无奈的询问成霜。

　　闻言，红顶武太监立即躬身行礼道，

　　“启禀陛下，半个时辰前，差不多收拾好了。现在，应该是要启程了。”

　　“那走吧。朕要去送母亲，安顿好了再回武德殿。”

　　幽州皇城，

　　此刻，除了太极宫兵马如林，忙碌着仪仗，

　　几千步外，仁寿宫里也是热火朝天，忙着收拾行装，离开皇宫。

　　“哎呀……不该带的别带了。皇觉寺那是出家人的地方，你们以为出游呢？”

　　仁寿宫长廊，

　　胖嘟嘟的阿兰，小心的扶着生气的周太后，

　　上上下下的黄门、宫娥，尽管已经收拾了一晚上，

　　但仁寿宫东西太多，似乎怎么都做不好。

　　周李氏啊，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

　　“小兰儿，他们呀把奶奶当傻子，以为哀家是得罪陛下，发配皇觉寺呢？”

　　“听……听不明白。那太后去皇觉寺，咱不也得跟着。”阿兰稚嫩的声音，正好打中了周太后的心坎里。

　　“哈哈哈，好丫头。那咱们几个就走吧，这仁寿宫就给他们了。”

　　出发了。

　　仁寿宫的太后仪仗，仅仅只有五六十人，便在东边苍穹出现鱼肚白时，

　　打着火把，离开了皇城至高无上的太后寝宫。

　　只是，仁寿宫的队伍出发后不久，阿兰便发现后面有大量帝营护卫跟了上来。

　　“太后，这……这后面好像是皇帝陛下来了。”

　　听见是皇帝周云，

　　周李氏在金丝楠木的大车上，生气的顿了顿拐杖，脸色难看道，

　　“不理他。儿子大了，既然容不下母亲，咱这老太婆也不碍他的眼。”

　　“可怜的小明空，被他哥哥责罚，绝食快三天了。”

　　“这混蛋儿子，真是好狠的心啊！”

　　仁寿宫的队伍走的很快，

　　皇帝几次想来，都被太后的宫娥阻止了。

　　最终，赵帝周云没有办法，只能安排成霜将东西送过去。

　　“后……后面有人送东西来了？”阿兰胖嘟嘟的脸，全是惆怅，不知道是该给还是不该给。

　　周太后本来脱口而出，就直接想说‘丢了’。

　　但回头一瞧，

　　好家伙，阿兰竟然把绢布、长册、奉台全部搬来了。

　　“你……你把圣旨拿来干嘛？”周李氏生气道。

　　闻言，胖嘟嘟的小丫头当即被吓哭了，委屈巴巴的说，

　　“他们……他们都不接，呜呜，我只能拿了。”

　　“行了，行了。拿了就算了吧，咱们走，去皇觉寺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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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林深处，枯叶叠叠，

　　佛前晨钟，响彻皇觉寺。

　　一处小佛堂前，围满了忧心忡忡的皇觉寺主持、首座们。

　　她们慌啊。

　　之前皇后等贵胄来，就已经够可怕了。

　　但那些人好歹能伺候，

　　今个这主，一进来就绝食，眼看是一天比一天虚弱，皇觉寺的僧尼可是急坏了。

　　僧尼们十几步前的房屋里，

　　几个周家贴身宫娥也是苦口婆心，劝解明空。

　　可无奈，赵帝皇妹心意已决，

　　只是冷笑着求死，并无他想。

　　佛前蒲团，饿了快三天的明空，渐渐坐不稳了，斜靠在健妇怀里诵经。

　　她已经很虚弱了。

　　忽然，明空的眼前有些恍惚，

　　她好像来到了故乡，看见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人。

　　风很大，雨也很急，好像那个老人在等她。

　　杨柳垂河，风雨点滴溅西湖。

　　水浪深处，江南烟胧乌篷舟。

　　遥听楚女歌，影山路远，昭昭不可得。

　　回望石桥，已是白首。

　　“哼哼哼……青丝无恋，不过虚度年华，要之何用？”

　　佛堂里，

　　就在明空媚眼闪过狠厉，决心饿死到底时，

　　一道哭喊的声音，差点就击碎了她的心理防线，

　　“女儿啊。我的女儿啊，你怎么就忍心让哀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快，快，把粥端上来。明空，乖吃两口就好了。”

　　周李氏把事情想的简单了，

　　当然，在她眼里，明空一直都是她的乖孩子，

　　根本不知道，这个女子内心并不比一般的男儿弱。

　　折腾一会后。

　　伤心、悲凉，无可奈何的周太后，

　　只能哭泣的去佛祖前祈福。

　　就在整个佛堂里的人，都以为太后都办不到，明空死定了时，

　　一个胖嘟嘟的丫头，手里捧着奉台，见没人理会，嘟囔着嘴巴来到了明空前面。

　　“有一个人说，这……这是皇帝给你的。”

　　“哼哼……”明空本来不屑一顾，

　　可既然是大哥给的，她还是鬼使神差的决定看一看。

　　一张黄绢布，小心的包裹着一样东西。

　　那东西是一个环，明空拿了起来，无神媚眼不禁立刻璀璨起来。

　　金镯。

　　竟然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等的那个金镯。

　　“你真是小福星。”媚骨天成的明空，不知哪来的力气，捏了一下胖丫头，便急不可耐的打开皇帝手谕。

　　‘缘分天定，莫要伤身。既得天命，当惜机缘。’

　　既得天命，当惜机缘？！

　　天命？难道说……

　　喜悦。

　　从未有过的喜悦，瞬间让周明空喜极而泣。

　　“送金镯，既得天命，当惜机缘。哈哈，母亲，哥哥同意娶我了。”

　　“真……真的啊？哈哈，太好了。”周云不娶明空，一直是周太后的心病，

　　这些年，眼看赵人江山越来越大，最终却要落到外人手里，

　　周老太太说心里没想法，那肯定是骗人的。

　　如今，明空能当皇妃，只要能生个周家的孩子，那周李氏说什么也要帮孙儿出头。

　　早知道今个皇帝给的是这个消息，她早就接了。

　　小心的收好皇帝的手谕，周太后慈祥得道，

　　“你呀，别太高兴。你哥哥现在是气头上。”

　　“过段时间，等他气消了，母亲就张罗把你们的事办了。”

　　佛堂里，

　　一听说过段时间能长伴大哥身边，周明空瞬间就活了。

　　没人知道，在那个身处绝境的洛阳，当身边全是项济刀剑时，

　　大哥来救她，明空心中是如何的天翻地覆。

　　“小丫头，你有没有吃的。”心情一好，明空饥饿感上来，开口便询问了眼前的小胖。

　　阿兰眼神鸡贼，打量了四周，笑嘻嘻的道，“嘿嘿，我藏了一块馕饼，刚刚还拿了一张胡饼。”

　　“馕饼肯定是仁寿宫偷的，胡饼哪来的？”明空对太后的地方了如指掌，当即一边吃饼，一边询问胖丫头。

　　“刚刚有个老尼姑，在后面偷东西吃，被我看见了，她塞了一个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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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觉寺，

　　深山小庙。

　　一处围墙外，站满了武川兵卒的佛堂里。

　　身覆龙袍的赵帝周云，在广衡、王焱两位道家真人的陪同下，缓缓来到了佛门前。

　　佛门紧闭，显然，里面的人并不想见周云。

　　“娘子，朕近日想起你最喜欢太原后山的鱼，特意在太液池钓了两条白鲢。”

　　“出家人不杀生，施主请回吧。”

　　听着门后，木鱼诵经，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赵帝周云只感胸口窒息，踉跄的后退几步，身体都似乎更差了。

　　永不原谅。

　　当一切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周云才发现，从头到尾，李娘子都是坚定的站在他身边。

　　自己错怪了她。

　　当然，大赵皇帝也根本不相信，李娘子会对他毫无真心。

　　这十几年朝夕恩爱的情谊，绝不会是一个人能演出来的。

　　只是，幽州布局，

　　周云防着李娘子，却相信了李贞。

　　一直隐瞒娘子的这件事，已经成了两人过不去的坎。

　　爱之切，恨之深吧！

　　至少……周云是这样认为的。

　　“娘子，朕听说了，信儿在西域打的不错，前几仗达头那个突厥首领，被打的抱头鼠窜。”

　　“朕已经特意安排了他的粮草，用不了多久，前线就有好消息了。”

　　“贞丫头现在当宫娥了，定儿软禁在渤海郡，郭云儿那个女孩陪着他的。”

　　“过几年吧……过几年事情平了，朕就……”

　　秋风悲鸣，赵帝低首。

　　佛檐下的风铃声，清脆悦耳。

　　可身覆龙袍的赵帝，想要说几年后都过去了时，

　　才忽然想起，他可能没有几年时间了。

　　“报应！这是朕一生杀人无数的报应！”

　　皇家寺内，小佛门前，

　　周云仰头闭目，长叹一声，无奈的叹息道，

　　“罢了，罢了！娘子，国事繁忙，朕要回武德殿了。”

　　“紫微宫，朕一直叫人打扫着，什么时候你回来，朕再给你接风洗尘。”

　　说完这些，周云在门前等了几息，

　　直到里面，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开门后，

　　赵帝才死心的转身，对着广衡道，

　　“两位道长，你师父呢？朕可是安排他在皇觉寺的。”

　　青山佛寺，

　　就在广衡、王炎也感觉奇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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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突兀的女尼姑之声，从旁边的长廊深处响起，

　　“这里呢？老夫说了守着，岂会失信于皇帝！”

　　“哈哈哈……”

　　“咳咳……师，师父。”

　　周云身后，广衡与王焱，一壮一瘦，

　　瞧着师尊玄真竟然变成了一个中年女尼姑，当即再也憋不住，放肆的笑出声来。

　　“笑，笑？师尊让你们笑。”

　　长廊下，女老尼对着两个不孝徒弟，就是拳打脚踢。

　　不过，有一说一，周云发现，玄真似乎进步了。

　　方才躲在旁边，不仅广衡、王焱没有发现，皇帝周云也没有发现。

　　似乎，鹿山一战，玄真在幻境中，受益匪浅。

　　“胡饼哪来的？”周云瞧着玄真打累了，从怀里拿出一张胡饼，边吃边嘴碎，不禁疑惑询问。

　　“偷的！在寺庙里偷得，刚刚还碰到个小丫头，给了她一张。”

　　皇觉寺深处，

　　小佛门前。

　　正当玄真要说，刚刚那个小丫头，命中带福时，

　　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嚎之声，吸引了院子里四人的目光，

　　“陛下……陛下。不好了，不好了啊。老臣痛心啊。”

　　“老臣痛心，老臣听到这个消息，生不如死啊。”

　　病殃殃的八瞎子跟五当家全爷来了，

　　当然，周云也清楚，只有他们两个才能突破帝营，不听通报，直接到他面前。

　　可是八瞎子一直哭哭啼啼，半天说不清事，

　　周云不禁脸色一变，呵斥后对着太尉道，

　　“全爷，你说，到底什么事？”

　　“驼……驼子不行了。”全爷长叹一声，也是支支吾吾，

　　驼子不行了？！

　　短短一句话，瞬间让赵帝周云呆立在原地。

　　全爷瞧了瞧皇帝周云的脸色后，犹豫几息，

　　才敢开口道，“刚到的鹰信，魏、梁、宋三军联合，偷袭了邯郸。”

　　“邯郸丢失后，三军继续攻打邺城，童虎、焦铁等人，在铁驼子的带领下死战不退……”

　　“可牛娃子被萧盖废了，驼子也中了流矢，说要见陛下最后一面。”

　　偷袭邯郸？！

　　铁牛被废，驼子战死？

　　萧盖！宁则！丁肆业！朕必杀尔等！

　　一股滔天怒火，自赵帝周云身体里涌出，

　　可怕的气血之力，瞬间席卷了整个小院。

　　但随即，巨大的灵魂波动，就像是重创皇帝身体，

　　让武川雄主，咳出了两口鲜血。

　　“陛下？陛下啊……”八瞎子急的跳脚，他人老了，似乎也渐渐糊涂了。

　　“姑爷，姑爷。你怎么了？”全爷跟广衡扶着周云，前者目露担忧，心中十分焦急。

　　赵帝周云，调整身体后，甩开了两人，身躯挺立道，

　　“朕没事，快，备马。朕要立刻去见驼子。”

　　十几年生死战友，周云太知道驼子了。

　　他有话说，

　　他肯定有话要说啊。

　　决定行程后，周云对着远方成霜大喝道，

　　“成煜、成霜，命令一万帝营跟李泰拔营前往邺城。”

　　末了，即将出发时，

　　周云最后瞧了一眼娘子的佛门，随后对着八瞎子道，

　　“玄真，拉着他。他不准去，别路上又多死一个。”

　　“全爷，带好兵马，咱们又得上了。”

　　“那些人，以为朕不能打了？朕倒是要他们看看，大赵皇帝还能不能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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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觉寺，

　　布幔庄严的小佛堂里，

　　听着周云的唠叨，泪水布满李娘子的脸颊，

　　人非草木，谁又能无情呢？

　　只是想着相公的事情，李娘子心中的火气又大了，才克制住开门的冲动。

　　其实，她心里已经原谅了皇帝，只是不愿意低头而已。

　　相信李贞，不相信她？这个事几个月就平了，那她多没面子。

　　忽然，佛堂蒲团，身穿僧衣的皇后，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哭声。

　　八……八瞎子？！

　　‘呲呀’一声，小佛门开了。

　　佛堂长廊下，一个佝偻的脸上有些浮肿的瞎眼老头，哭的泣不成声。

　　“四叔……你怎么坐在地上啊。来人呢，将太师扶回去。”

　　女尼姑脸上带着嫌弃，将八瞎子扶起，

　　随后对李娘子，讲述了方才的事。

　　“三叔要去了？相公已经前往邺城了……”

　　时光悠悠，如白驹过隙。

　　曾经如山岳一样的铁叔，没想到竟然要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

　　听着佛檐下的风铃声，李娘子忽然很心慌，

　　她本来准备好了，下次相公再来，

　　她就原谅相公，她还要说，这些年都是真心真意。

　　“嘿嘿嘿……”佛堂前，女老尼笑的很猥琐，鸡贼的道，

　　“不要紧，皇帝下次回来，听见皇后如此说，肯定会很开心的。”

　　“这几年都是糟心的事，是该让他高兴高兴了。”

　　风吹幽州，树叶梭梭。

　　青山古刹，佛钟环绕。

　　端庄大气，绝美的女僧李皇后，立于佛门，远远的眺望周云消失的朱旗，嗤笑一声道，

　　“嗯！他肯定会开心的。”

　　“下次，下次本宫一定把话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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