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脚印泡进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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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丝黏在脸上,像一张挣脱不掉的蛛网。

  脚下的泥泞每一步都想将我的草鞋吞噬,南岭的群山在雨雾中沉默得如同一头头匍匐的巨兽。

  我能感觉到它们湿漉漉的呼吸,每一次山风的拂过,都带着泥土深处翻涌的不安。

  抵达这个半坡村寨时,天色已经昏黄。

  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一只小巧的陶哨,被雨水浸润得呈现出深赭色。

  这是渠童当年和我一同订下的《井约》里的规矩,“汛期警讯,哨不离檐”。

  一旦山体有变,三声短促尖锐的哨音,就是最直接的命令。

  然而,昨夜那场几乎要将天幕撕裂的急雨过后,村寨里一片死寂,只有雨打芭蕉的单调声响,陶哨们安静地垂着,仿佛在嘲笑我的多虑。

  我走到村口的小溪边,蹲下身,将满是泥污的手探入水中。

  刺骨的冰凉顺着指尖蔓延,但更让我心头一沉的,是那不同寻常的触感。

  水流不再清冽,而是夹杂着细密的沙砾,磨得我指腹生疼。

  几片枯黄的败叶在溪流中央打着旋,固执地逆着主流方向摆动。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山体深处的土层已经松动,地下水脉被搅乱的征兆。

  上面的土石,不过是靠着最后一点草根树皮的纠缠,才勉强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哨声未起,意味着村里的“听山人”还未察觉到这致命的细节。

  我不能声张,一旦引起恐慌,混乱只会让本就危险的局面雪上加霜。

  我默不作声地站起身,绕开村寨的主路,从一片稀疏的竹林后悄悄上了山。

  雨水让坡地滑腻难行,我凭着记忆和经验,找到了几处最易崩塌的土坡。

  那里的泥土颜色更深,草皮也出现了细微的断裂。

  我放下背篓,开始用手边的碎石和断木垒砌简易的导流坎。

  石块冰冷而沉重,边缘割得我掌心发痛,但我顾不上这些。

  我必须赶在下一场暴雨来临前,为即将倾泻而下的洪流预设一条新的河道,让它绕开山坡下那片密集的屋舍。

  忙碌间,一阵清脆的羊铃声由远及近。

  一个七八岁的放羊娃,披着宽大的蓑衣,站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我。

  他见我满身泥水,正在他们家的坡地上搬石头,便脆生生地喊道:“阿婆说你是外乡人,为啥要动我们家的山?”

  我停下手里的活,直起酸痛的腰,对他笑了笑,指着他脚边那只偏离了羊群,正低头啃食一丛新露出草根的头羊说:“你瞧,你家的羊昨天没走这条路,今天却偏要往这边凑,不是你想换路,是山变了,它闻到了更新鲜的草根味。”

  孩子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看看那头羊,又看看我堆起的石坎,点了点头,赶着羊群匆匆离开了。

  我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雨雾中,心中稍安。

  至少,有一个活口看到了我在做什么。

  当夜,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向大地。

  我蜷缩在村外一处废弃的牛棚里,听着远处山体深处传来的、如同巨兽翻身般的沉闷轰鸣。

  紧接着,是山洪暴发的巨大咆哮,那声音仿佛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震碎。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

  天刚蒙蒙亮,雨势稍歇。

  渠童派来的“巡灾使”便踏着泥泞抵达了。

  他们是几个精干的年轻人,穿着统一的防水油布衣,手里提着新式的便携陶灯,光线虽不强,却能在阴沉的晨光中穿透雨雾。

  他们没有急着清点损失,而是立刻组织村民,拿出炭笔和油皮纸,沿着洪水退去的痕迹,绘制详细的“水流路径图”。

  “看这里,”一个年轻的测绘员指着我垒砌的石坎遗迹,“洪流在这里被强行分叉,主峰绕开了屋群,只冲毁了那边的粮仓。”

  有村民心有余悸地提议:“这太险了,还是该把那位传说中的‘疯医娘’旧部请来,他们有神鬼莫测的勘测法子。”

  那年轻的测绘员立刻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骄傲:“我们有渠童大人颁布的《山势九观法》,通过观察水位、土色、风向就能判断九成隐患,何必再去等一个不知在何方的传说?”

  我混在自发组织起来的清淤队伍里,低着头,默默地将一筐筐湿滑的泥土搬开。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拄着锄头,一边喘气一边抱怨:“唉,要是当年那位神医还在,她都不用看,掐指一算就能知道哪里要出事。”

  他身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刻反驳道:“阿公你又记错了!村塾的先生说过,那位前辈教的都是看树叶朝向、听地下水声、记录风吹的频率,是格物致知的学问,不是算命!”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在这片嘈杂中,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被他们议论的“神医”和“前辈”,此刻正弯着腰,将一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止咳药粉,悄悄塞进了村中公用药亭立柱的一处暗格里。

  昨夜风雨寒凉,不少人都受了寒,咳嗽声此起彼伏。

  但这药,不能由我亲手递出。

  我的出现,只会扰乱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依靠自己力量的秩序。

  第三天,小满带着她的巡教队来到了村寨。

  她比几年前我见她时更加沉稳干练,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

  她在村里的议事坪前,展开一幅巨大的、由多块兽皮拼接而成的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矿物颜料标注着复杂的线条和符号。

  “乡亲们,这幅图不是哪位高人画的,是去年一年,咱们南岭七个村子,自己记录下每一次山体溃流、每一次溪水改道的案例,合编而成的。”小满的声音清亮而有力,她指着图上一条红色的曲线,“大家看这里,这条线代表地下水位的变化。我们发现一个规律,几乎每一次大范围崩塌前,山里的井水和泉水,都会先短暂地变甜,然后迅速转为苦涩。这是因为地层深处的矿物被挤压渗透出来了。”

  台下立刻有人高高举起手,激动地喊道:“没错!山洪前那天晚上,我家的井水就甜得有点不正常!”

  小满赞许地点点头,身边的记录员立刻将这个村寨的名字和时间,标注在了地图的相应位置。

  这份被他们称为《活脉日志》的记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丰满而精确。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他们不再需要一个神秘的“疯医娘”,他们正在成为自己的神医。

  洪水彻底退去后,村民们自发地沿着我预设的路线,重修了一条更坚固的排水石渠。

  在石渠的入口处,他们合力立起了一块打磨光滑的青石碑,石碑上却空无一字。

  我准备离开时,路过石碑,恰好听见几个刚刚放学的孩子围着石碑争论。

  “应该刻上‘感谢疯医娘’,是她救了我们!”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说。

  另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反驳:“可我们谁也没见到她呀,万一是山神爷爷显灵呢?”

  争论不休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用清脆的声音做了总结:“我阿娘说了,她要是真想让人记得,就不会每次都偷偷修完就走。这块碑不刻字,就是最好的感谢。因为我们记在心里了。”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散去。

  我站在远处的树影里,默默地听着这一切,感觉眼眶有些发热。

  我轻轻解下头上的斗笠,将它压进了背篓的最深处。

  这顶斗笠曾是我的标志,如今,是时候让它也成为过去了。

  山涧下游,一片片新生的苔藓,正悄然覆盖着那些曾被泥石流撕裂的岩壁,像是大地在用自己的方式,温柔地缝合着伤口。

  我的使命在这里已经完成。

  远方,隐约传来一阵清脆的驼铃声,一支向北的商队正在集结。

  他们的目的地,是群山之外的广阔平原。

  我听说,那里的村落和集镇,刚刚被划入小满规划的新区,但渠童的《井约》和那些防灾手录,还像一粒粒刚刚撒下的种子,尚未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或许,那里还有需要被缝合的伤口,还有等待被唤醒的活脉。

  我的路,还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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