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逆命

　　“来了。”李清幽忽然抬头说道。

　　一道惊雷劈空闪过，隆隆作响，远处的人影在闪电的映照下，光亮如洗。

　　照看着李清幽伏桌入睡的洛水也未先他一步觉察到那人的来临，反倒让他先惊醒。

　　李清幽的睡眠很浅，耳朵又过分灵敏，最重要的是，他体内真气郁结、散逸，如同不可见的虫孑触角般绵延至身外数十里，风吹草动，无不随之入耳。

　　真气之盛，已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

　　远处那人身形一滞，显然，同样望见了李清幽，却远不如李清幽那般局促，只闻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身影已回转行去数里之远。

　　“休走！”李清幽气转周身，飞身追去，紧跟那道身影。

　　未几，至江畔，危采薇停下脚步，转身环顾，见李清幽来，微微一笑。

　　她竟一改往日的妖道打扮，换了一身桃红色的薄衫在身上，钱塘江边狂潮下，竟如同一叶漂萍载花悬于浪潮之中，可那桃花竟岿然不动——短短几个月内，她杀死众多武林名宿，内功已然更上一层，李清幽的胜算又少一分。

　　殁红剑主、青花圣女、桃花花神、魔宫宫主、长生之人……她的名号多如繁星，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是寻常人一辈子无法企及的高度。

　　“江晚山何在？”危采薇问道。

　　“他死了。”李清幽冷着脸道，“我杀了他。”

　　危采薇大笑：“哈哈哈哈……不可能，你舍得杀他？”

　　“只要能杀了你，无谓舍不舍得！”李清幽纵身一跃，瞬息一掌向危采薇劈去。

　　危采薇抬掌相对，在两人掌力相对的瞬间，她的表情陡然一变——李清幽的内力，竟不似上回交手时的那样浅薄，而变得浑厚不少，已然有了与她抗衡的资本。

　　难道，他真的杀死了江晚山？

　　“你，真的杀了他？”危采薇意味深长地一笑，一掌推回，将他逼得后退几步，“为证无情，原本应该我亲手将他了结，想不到竟是你替我做了这事。”

　　“为证道无情……”李清幽嗤之以鼻，“为证道无情，竟然连自己的子女后代都下得去手么？丁笑……与你关系不浅吧？”

　　“连她你都认得？”危采薇笑道，“丁笑是我的孙女——危痕笑，是我为她取的名字。”

　　“不夜天，你终究还是太年轻，我早说过，我有过那么多男人、那么多血亲，但我并不在乎他们。”危采薇缓缓摇头，接着说道，“这四百年来，我只参悟了一件事——情感之于长生，只不过是一种低级的负累，只要你还保有这种软弱，就永远无法求得真正的，无碍长生。”

　　“我说过，我不是你的不夜天，我是李清幽、苍山，李清幽！”

　　旋即，又是一连几掌奔袭而去，轰击在危采薇的护体真气上，沉闷而旷远的声音激起扬尘、空气中的蜉蝣，仿佛投下一粒石子的湖心，往外扩散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涟漪。

　　“即便你杀了江晚山，也不可能胜得了我。”危采薇缓缓拂袖挡开李清幽的掌风，如同掸开一片微尘。

　　“那可未必。”李清幽冷笑道。

　　他已然把剑握在手中，而危采薇手中却没有剑。

　　据说剑术精进到一定地步的人，即便手中无剑，亦能以真气化剑，所谓无剑胜有剑，无招胜有招，如此而已。

　　什么能胜过无？

　　剑道之极的虚无，不单是无剑，而是一切皆无，至强至空，已臻至高之境，然而却并非天下无敌。

　　其最致命的缺陷，就是丧失了挥剑的目的，也丧失掉了人生的目的，只不过是一具独立于最高峰的枯骨，一副泯灭人性的空壳。

　　江晚山曾达到过这样的境界。

　　只不过他发现自己接近于神，却成不了神，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想要成为一个至高至强、无欲无求的神。

　　人的剑法，理应由人来施展，精妙得天衣无缝、天下无敌的剑，反而有了缺陷。

　　于是他从中脱身，拥抱红尘。

　　浪潮所带来的密集水汽为江边笼罩上一重帘幕，断续的潮水将郁结的尘从空气中扑下，落成沿岸湿漉沉重的淤泥。

　　李清幽的剑还未出手，但他随时可能出手。

　　危采薇运气将周身离散的真气汇聚，形成一道空前强大的壁障，将浑身上下包裹得无懈可击。

　　“不要忘了，你的剑法是我教的。”危采薇语气平缓，言语中那令人窒息的压迫却犹如一座大山横担在李清幽两肩。

　　“那你该后悔。”李清幽道。

　　“哦？后悔什么？”危采薇道。

　　“后悔把唯一能杀死你的剑法，亲自交到了我手上。”李清幽道。

　　“你这点内力，不仅伤不了我，还会白白送命。”危采薇摇了摇头。

　　李清幽紧握剑柄。

　　“不。”李清幽缓缓启唇，言语并与席天卷地的狂风同时爆发。

　　刹那，江潮翻覆，宛如蛟龙入水，瞬息之间将潮水冲击得飞溅起来，难以估量的水流如同一块巨大无比的天幕，乘浪势而起，仿佛搅散海天，一并翻涌。

　　“你居然敢……纵然能破除我的护体真气，那又如何？你也必死无疑！”危采薇见他倾力而出，丝毫未有惧意，倒吸一口凉气，一时竟心乱如麻。

　　怎么会有人冒着这等风险，也要出那必死的一招？怎么会有人连命也不要，去换一个微乎其微的结果？

　　她原以为，这样的蠢人只有一个，可她到底低估了蠢人的数量。

　　弋鳐鸣动，宿命已响。

　　在你犹豫的千万分之一个思想间，你已避无可避！

　　铮嗡——

　　剑、剑气、真气障壁撞在一处，将有限的空间挤压得更为细小。

　　“李清幽！”远处陡然一声呼唤，仿佛劈空而来，“李清幽……”

　　李清幽看不见那声音的来处，却听得出那是谁的声音。

　　李清幽……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

　　他要说什么呢？

　　李清幽，你不应该抱着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觉悟出剑，你不该成为复仇的傀儡，不要怀抱着必死的决心挥剑。

　　剑之终极，是纯粹的杀戮，无关恩怨爱恨，不为人的意志转移，亦无善恶之分，全看你怎样使用它。

　　求生，而非求死。

　　死是极其简单、容易的，生，才需要莫大的勇气。

　　那穷凶极恶、避无可避的“宿命”，竟然没有如预料那般夺取李清幽的性命。

　　宿命，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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