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思……回……回来了

　　海市，傍晚。

　　空气里是医院特有的、浓重到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陈旧的尘埃、药味，还有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名为“告别”的气息，压得人胸口发闷。

　　走廊的灯光是惨白的，映照着冰冷光滑的地面，脚步声在这里都显得格外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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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遐思几乎是飘着走出那间病房的。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里面心电监护仪最后发出的、令人心悸的长鸣，隔绝了医护人员低促的指令和动作，也隔绝了床上老人那最后一点微弱的气息。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传来的寒意让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和脑海里反复回荡的、姑爷爷最后那模糊不清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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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思……回……回来了……”

　　那气若游丝的声音，带着海市方言特有的尾音，像一根细线，猛地勒紧了她的心脏。

　　眼前瞬间模糊，不是刚才在福市医院门口那种汹涌的泪水，而是一片温热的、沉重的雾气，隔绝了惨白的灯光和穿着白大褂匆匆走动的身影。

　　在那片雾气里，她清晰地“看”到了——不是记忆的画面，而是身体深处涌出的感觉：老旧弄堂里，栀子花甜得发腻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孔；午后毒辣的日头被浓密的梧桐叶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皮肤上微微发烫；一只粗糙、布满老年斑却异常温暖的大手，笨拙地、耐心地替她梳着总是打结的头发，偶尔会轻轻弹一下她的脑门，带着宠溺的笑骂：“细丫头，头发硬得像钢丝！”；还有那永远带着体温的、被捂得有点软的奶糖，塞进她手心时，指尖触碰到的厚茧和皱纹……

　　那些遥远的、被她刻意尘封的温暖，此刻裹挟着巨大的悲伤，像潮水般没顶而来。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遏制住喉咙深处翻涌的呜咽。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让她得以维持着最后一丝站立的力气。

　　她不敢回头再看那扇紧闭的门，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墙壁上一块小小的、剥落的墙皮，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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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里被拉长、扭曲。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十分钟，那扇门终于再次打开了。

　　走出来的是一位医生，神情是见惯生死的平静，却又带着一丝职业性的、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摘下口罩，目光在走廊里搜寻，最后落在靠着墙壁、脸色惨白如纸的时遐思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一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劈开了时遐思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支撑。

　　死亡通知。

　　不需要言语的宣告，这个无声的动作，就是最终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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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骤然失声。

　　走廊里所有的杂音——远处护士站的呼叫铃、其他病房的咳嗽声、电梯到达的叮咚声——都在瞬间被抽离。

　　时遐思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真空猛地攫住了她，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压殆尽。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撕裂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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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灭顶的窒息感要将她彻底淹没的瞬间，走廊拐角处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带着一种罕见的仓皇和沉重，打破了死寂。

　　时遐思茫然地、几乎是本能地循声望去。

　　一个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昏暗的光线里。

　　是她熟悉到骨子里的轮廓，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许久未见的妈妈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呢子大衣，头发不像平时那样一丝不苟地挽起，而是略显凌乱地垂在肩头，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她的脸色是长途奔波后的灰败和憔悴，眼睛红肿着，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她走得很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踉跄。

　　母亲的目光也瞬间锁定了靠在墙边的时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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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母女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目光里没有往日的审视、责备或是疏离的平静，只有一片被巨大悲伤冲刷过的、赤裸裸的荒芜和痛楚。

　　那痛楚如此直接，如此不加掩饰，像一面镜子，瞬间映照出时遐思心底同样的深渊。

　　母亲停住了脚步，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她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着，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哀恸。

　　就在这一刻，看着母亲脸上那从未见过的脆弱和狼狈，看着她眼中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被命运狠狠碾过的痛，时遐思心中那道筑了多年的、名为隔阂的冰墙，在巨大的悲伤冲击下，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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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学业选择的分歧，什么生活方式的冲突，什么长久以来累积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疏远和怨怼……

　　在死亡冰冷的阴影面前，在眼前这个同样被痛苦击垮的女人面前，都变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时遐思猛地向前扑去，像一个在无边黑暗中终于找到了灯塔的溺水者，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一头扎进了妈妈张开的、微微颤抖的怀抱里。

　　“妈妈——！”

　　一声压抑到极致、终于冲破喉咙的哭喊，带着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恐惧、悲伤和无助，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走廊里，凄厉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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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怀抱并不像记忆中幼时那样柔软温暖，带着长途跋涉的尘土气和医院里沾染的消毒水味，甚至有些僵硬。

　　但当妈妈的手臂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力道猛地回抱住她，那双同样冰凉的手用力地、带着安抚意味拍打着她的后背时，时遐思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她紧紧揪住妈妈后背的大衣布料，把脸深深埋进那带着熟悉又陌生气息的颈窝，放任自己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彻底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泪水滚烫，瞬间濡湿了妈妈颈侧的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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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的身体在她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啜泣声低低地响在耳边，滚烫的泪珠也滴落在她的头发上。

　　没有安慰的话语，只有紧紧的拥抱和彼此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

　　在这冰冷的死亡之地，在这个迟来的、被悲伤浸透的拥抱里，过往所有的龃龉似乎都被这汹涌的泪水冲刷着，暂时搁浅。

　　只剩下两个被同一场死亡重创的女人，在对方的怀抱里汲取着对抗无边黑暗的、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和同病相怜的支撑。

　　哭声交织在一起，是此刻唯一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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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市郊外的墓园在深冬的午后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泥土和枯萎草木的腐朽气息。

　　连绵的墓碑排列成沉默的方阵，像大地长出的、冰冷的牙齿。

　　最后几缕稀薄的纸烟味混在风里，也很快被这无边的寂静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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