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离间计(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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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夜,寒露凝霜,天地间弥漫着一股刺骨的湿冷。

  枯草败叶上覆盖着一层白霜般的露珠,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烁着微弱的银光。

  冷月孤悬于墨蓝色的天幕正中,清辉遍洒,将连绵的营盘、巍峨的长安城廓以及城外广袤的原野,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肃杀的银白之中。

  圆月无情,光照十万八千铁甲寒。

  王匡大营深处,一片死寂。

  白日里喧嚣的操练声、金鼓声早已沉寂,唯有营帐间零星散布的篝火,在秋风中顽强地燃烧着,发出噼啪作响的爆裂声,跳动的光影,沉默的营帐和守夜兵士凝重的面庞。

  火堆旁蜷缩的身影,裹紧了单薄的衣甲,抵御着深秋的寒潮。

  忽然,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踏碎了营地边缘的寂静。

  王匡主帅大帐前的卫兵警觉地握紧了长戟,待看清来人面目,才稍稍放松。

  来人正是王匡的亲卫石勇,甲胄上沾着夜露。

  石勇在帐外低声道:“主公,有急报!”

  得到帐内一声低沉的“进”后,他才掀开厚重的毡帘,躬身入内。

  帐内灯火昏黄,仅有一盏兽头铜灯在案几上摇曳,光影在王匡刚毅的面容上明灭不定。

  他并未披甲,只着一件深色常服,正就着那点微光,专注地审视着几案上摊开的羊皮地图和几份军报。

  “主公,”石勇单膝点地,声音带着赶路后的微喘,“骊山黄英校尉遣快马急报:太原王氏又一批粮秣,计三万石,已安全运抵骊山大营!”

  “嗯。”王匡的目光终于从地图上抬起,落在石勇身上。

  他脸上并无太大波澜,只是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太原王氏源源不断的粮草支援,是他敢于长期围困长安的底气之一。

  “知道了。一路辛苦,下去歇息吧。”

  “谢主公!”石勇抱拳行礼,起身悄然退出大帐,帐帘落下,重新隔绝了外界的寒意。

  帐内重归寂静,唯余灯芯燃烧的轻微哔哔声。

  指节在粗糙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微响。

  他的视线越过昏黄的灯火,投向一直端坐在下首阴影中的军师陈宫。

  陈宫同样未眠,身姿挺拔,闭目养神。

  “公台,”王匡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有力,“子时已过。李傕那厮,想必困倦不堪。此时,正该再给他添一把火,让他这漫漫长夜,片刻不得安枕!”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传令下去,安门,再攻一次!声势要大,攻势要急,不必强求破城,但要让他李傕,彻底睡不成这个觉!”

  阴影中的陈宫倏然睁眼,眸中精光乍现。

  他拱手应道:“主公明断!李傕连日遭我猛攻,士卒疲敝至极,此刻袭扰,必能令其雪上加霜,军心愈发摇动。宫这便去安排,定让那李傕今夜肝胆俱裂!”

  言罢,陈宫步履沉稳掀帘而出。

  大帐内,只剩下王匡一人。他走到帐门边,掀开一角,任由刺骨的秋风吹入,带来远方战场的气息。

  很快,那若有若无、却又连绵不绝的喊杀声被这凛冽的秋风裹挟着,清晰地钻入耳中。

  那声音起初遥远模糊,如同压抑的闷雷,渐渐变得清晰可闻,夹杂着兵器碰撞的锐响、垂死的惨嚎、以及攻城器械撞击城墙发出的沉闷轰鸣。

  这声音,正是他意志的延伸,是悬在李傕头顶的利剑。

  长安城安门的城楼之上,此刻俨然已成修罗屠场。

  李傕,这位昔日董卓麾下悍将,西凉军如今的掌舵人之一,早已不复往日凶悍跋扈的模样。

  披头散发,原本华丽的锦袍被血污和尘土染得辨不出颜色,几处破损处露出内衬的铁甲。

  拄着一杆长枪,枪身早已被黏稠的鲜血浸透,枪尖甚至凝固着暗红的碎肉。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眼神涣散,布满血丝,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狂躁。

  “杀!顶住!给老子顶住!”

  他嘶哑的吼声在城头回荡,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脚下的城墙在持续不断的撞击下微微颤抖。

  城垛后方,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有新有旧,层层叠叠。

  活着的士兵大多倚着冰冷的墙砖,眼神麻木空洞。

  许多人即使在震天的喊杀声中,也控制不住地陷入昏睡,任凭军官如何踢打喝骂,也难以立刻清醒。

  更有甚者,手中还握着刀,却已发出沉重的鼾声,被城下抛射上来的流矢轻易射杀,或是在敌军攀上城头时,在睡梦中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这仗……不能再这么打了!”

  李傕望着城下如同潮水般涌来、又如同潮水般在箭雨滚木礌石下暂时退去,旋即又发起新一波冲锋的敌军,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暴怒。

  “这城……也他娘的不能再这么守了!”

  借着城头摇曳不定、被血污和烟尘熏得昏暗的火光,李傕死死盯着城外敌营方向。

  那里,在月光和火把的映照下,六面将旗猎猎招展。

  段!马!徐!张!高!典!

  段煨、马腾、徐晃、张益、高顺、典韦……

  王匡麾下的精兵强将,几乎尽集于此!

  整整三万生力军,轮番上阵,昼夜不息,就盯着他李傕把守的南门猛攻!

  “王匡老贼!欺人太甚!”

  李傕心中破口大骂,“四面城墙,你独攻我南门!这他娘的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即使长安城墙高池深,即使他李傕的部下也曾是百战余生的西凉精锐,也架不住这样数十日无休无止、狂风暴雨般的猛攻!

  体力的极限早已被突破,精神的弦绷到了断裂的边缘。

  前些日子还能勉强支撑,如今,许多士兵几乎是站着都能睡着,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铅。

  城下敌军一有动静,军官的吼叫如同隔着一层厚布,根本无法唤醒那些沉入深睡的灵魂。

  若非他提前安排了后备队不断轮换顶替,这南门,恐怕早已易主!

  一股冰冷的恐惧感,混合着无边的暴怒,攫住了李傕的心脏。

  他猛地挺直腰背,布满血丝的双眼射出凶狠的光芒,对着身旁同样疲惫不堪的亲信部将厉声吼道:

  “传令!明日!天一亮!立刻征发全城所有壮丁!听着,是所有人!十岁以上男童,六十岁以下老翁,全给老子赶出来!去拆房!拆那些大户的宅邸,拆商铺!把能用的石料、木梁、门板,全他娘的给老子搬到城墙上来!老子要礌石!要滚木!要堵死每一个缺口!”

  “二十岁到四十岁的青壮,全部编入行伍!发给他们兵器!明日,全都给老子站上城墙!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告诉他们,守不住,王匡破城,大家都是一个死!”

  李傕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嘶吼而变得尖利刺耳,在血腥的夜风中回荡,带着最后的疯狂。

  “是!将军!”部将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抱拳领命,转身踉跄着跑去传达这近乎绝望的征发令。

  李傕望着部将消失的背影,又转头看向城下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敌军攻势,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就在安门的攻守声震天宇之际,长安城西面,靠近未央宫的章城门一带,却显得相对沉寂。

  章城门南侧,城墙之下,有一条沟通明渠与城内沧池的涵洞水道。

  秋雨连绵数日,明渠和沧池的水位都有所上涨,水流比往日湍急了一些,带着深秋特有的寒意,无声地穿过城墙下的巨大涵洞。

  涵洞内靠近城墙内侧的铁栅栏处,忽然无声地泛起一阵异样的涟漪。

  紧接着,一颗人头缓缓冒了出来,动作极其轻缓,只露出眼睛和口鼻。

  来人贪婪却又极力压抑着声音,狠狠地、连续地深吸了几口涵洞内潮湿冰凉的空气,仿佛要将肺里的浊气彻底置换。

  他借着从栅栏缝隙透入的微弱月光,警惕地四下打量。

  涵洞内壁湿滑,布满青苔,空气中弥漫着水腥和淤泥的气息。

  耳畔,除了水流声,便是从东南方向传来的模糊喊杀声。

  “哗啦……”

  几乎是同时,铁栅栏外侧的水面也接连泛起几朵更大的水花,几个同样浑身湿透、精悍矫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紧贴在冰冷的铁栅栏上。

  “河东甲一!” 外侧最先冒头的人压低嗓音,报出一个代号。

  “长安甲十二!” 内侧立刻回应,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带着水汽的寒意。

  无需更多言语,双方紧绷的神经都略微放松,确认了彼此身份。

  这些正是王匡麾下最隐秘的利器,朔风卫的成员。

  城内的是潜伏已久的长安暗桩,城外的是奉命潜入接应的河东精锐。

  河东甲一没有丝毫寒暄,立刻切入正题,语速极快:“首要任务,打开栅栏,精兵入城!其次,传播两个流言,郭汜欲降朝廷,李傕要杀樊稠!最后,争取城中大族,内外联合,先破北门!”

  长安甲十二闻言,神色骤然变得无比凝重,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请转禀主公!长安朔风卫,早已枕戈待旦!纵使粉身碎骨,也定当完成主公交付之使命!”

  他下意识地伸手用力摇了摇眼前那有二指粗的铁条组成的栅栏门,发出沉闷的微响,

  眉头紧紧锁起:“只是……弄开这铁栅栏,绝非易事。此乃精铁所铸,关键处更有铁链锁扣,深嵌石壁,坚固异常。若要强行破坏,动静太大,极易惊动城墙上及涵洞出口的守卫!”

  他语气中带着焦虑。

  河东甲一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他抬头望了望涵洞顶部那被水流和岁月侵蚀的条石,远方安门方向持续不断的杀伐之声,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时不我待!最多给你半个时辰!四更已过,五更将临,天……快亮了!一旦天明,水道潜入再无可能!”

  “半个时辰?!” 长安甲十二倒吸一口凉气,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这几乎是强人所难。

  “放心!” 河东甲一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只管放手去做!城墙上……很快就会彻底乱起来!足以掩盖这里的动静!”

  长安甲十二看着对方眼中那份沉着的自信,再想到主公的命令和城外待命的精兵,猛地一咬牙:“好!豁出去了!半个时辰!我等必打开此门!”

  他不再犹豫,立刻对着涵洞内侧的阴影处打了几个急促的手势。

  很快,又有七八个精干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悄然滑入水中,快速游近栅栏。

  几人分工协作,两人负责警戒上方和涵洞深处,其余人立刻扑向栅栏连接处和锁链的薄弱点,开始紧张而无声的破坏工作。

  锯条摩擦铁器的细微“嘶嘶”声,凿子敲击石缝的“叮叮”轻响,在空旷的涵洞中被水流声巧妙地掩盖了大半。

  趁着众人忙碌的间隙,河东甲一低声问道:“城中我们还有多少可用人手?能立刻调动的?”

  长安甲十二一边紧张地注视着破坏进度,一边飞快地在心中盘算,片刻后答道:“尚有不足三百人!但皆是敢死之士!”

  “三百人……够了!” 河东甲一目光灼灼,“散布流言、制造混乱,这些,三百精锐足以搅他个天翻地覆!待精兵一至,便是雷霆万钧之势!”

  “是!” 长安甲十二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仿佛是呼应河东甲一之前的预言,章城门正上方的城楼处,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喧嚣!

  火光猛地亮起,映红了那片夜空!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箭矢的破空声,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

  显然是张益率领的骑兵,按照预定计划,对章城门守军发动了袭扰佯攻!

  “敌袭!敌袭!”

  “别慌!是骑兵!”

  “放箭!快放箭!”

  城头上瞬间乱作一团,惊呼声、怒吼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守卫士兵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到城头正面,纷乱的火把光影在城墙后疯狂晃动。

  涵洞中的朔风卫精神大振!

  “快!动作再快些!趁现在!”

  长安甲十二低吼着,脸上露出喜色。

  城头的混乱完美地掩盖了涵洞内破坏铁栅的声响。

  手上动作陡然加重加快,凿击声变得密集。

  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铁栅栏,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

  铁器的断裂声,在城头震天的喊杀掩护下,如同为长安城敲响的丧钟前奏,一声声,坚定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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