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荆棘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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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和十四年,春寒料峭。

  宫墙内外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枯枝在料峭的春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预示着这个春天依旧带着冬日的余威。然而,一股无形的暖流,却悄然在北三所那冰封多年的角落开始涌动。七皇子慕容云泽的名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沉寂的宫廷中激起了微澜,不再是讳莫如深的禁忌,也不再是仅供人嘲弄的笑柄。

  自那日养心殿惊心动魄的“冲喜”之后,慕容云泽的命运轨迹发生了微妙的偏转。皇帝虽未立即恢复他应有的皇子尊荣与待遇,却默许了他每日清晨前往养心殿请安的举动。起初,他只能隔着厚重的明黄色帘幕,远远地跪伏在地,磕头行礼,连皇帝的影子都难以窥见。渐渐地,帘幕被稍稍卷起,他得以在几步之外,用清晰的声音向父皇问安。再后来,皇帝偶尔会隔着帘子问他一两句话,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儿臣在冷宫…在北三所,终日无所事事,便寻了些旧书,聊以度日。”当皇帝第一次问起他平日做些什么时,慕容云泽垂首敛目,声音谦卑得恰到好处,带着一丝被遗忘的孤寂,却无半分怨怼。

  皇帝躺在龙床上,隔着纱帘,看着那个跪在光影交界处、身形单薄却背脊挺直的少年,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沈妃当年清丽脱俗、才情横溢的影子。一股久违的、近乎麻木的怜惜之情,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爬上了他因丹药而日渐枯槁的心房。

  “哦?都读了些什么书?”皇帝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难得地多了一丝温度。

  “回父皇,《论语》、《孟子》,还有…一些史书。”慕容云泽谨慎地回答,每一个字都经过斟酌。

  “史书?”皇帝浑浊的眼珠似乎亮了一下,带着一丝兴趣,“说说看,对哪段史事…最有心得?”

  慕容云泽心中念头飞转。他需要展现才智,却又不能锋芒毕露;需要迎合圣心,却又不能显得谄媚。他略一沉吟,选择了最稳妥、也最可能触动皇帝此刻心境的答案:“儿臣读《史记》,感佩于汉文帝之‘无为而治’。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文帝不兴土木,不扰民生,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方有后来文景之治的盛世景象。”他刻意强调了“无为而治”、“与民休息”,这正是晚年沉溺享乐、惧怕动荡的皇帝最想听到的治国理念。

  果然,皇帝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赞许之色,甚至微微颔首:“小小年纪,身处逆境,竟能潜心读书,有此见解,实属难得。”

  侍立在一旁的林皇贵妃,妆容精致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阴霾。这野种竟如此会讨巧卖乖!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快,挤出一个温婉却暗藏锋芒的笑容,插话道:“七皇子好学问,只是冷宫清苦,怕是连像样的笔墨纸砚都短缺吧?陛下,不如让七皇子搬回皇子所居住?一来环境好些,二来也方便延请名师教导,专心进学,将来也好为陛下分忧。”这话看似关怀备至,实则暗藏杀机。若慕容云泽顺杆爬,立刻显出急功近利、贪图享受之态;若他拒绝,又显得不识抬举,辜负圣恩。

  慕容云泽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谨。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孺慕:“谢皇贵妃娘娘关怀。只是…儿臣在北三所住惯了,清静自在。且父皇龙体尚未痊愈,儿臣愿在北三所日日焚香祷告,为父皇祈福,祈求父皇早日康复。搬离之事…儿臣不敢奢求。”一番话,将孝心摆在首位,姿态低到尘埃,毫无争权夺利之嫌,将皇贵妃的试探轻轻挡了回去。

  皇帝听得心中熨帖,看慕容云泽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满意:“你有此孝心,朕心甚慰。搬离之事,容后再议。笔墨纸砚,朕让内务府给你送去。”

  “谢父皇隆恩!”慕容云泽再次叩谢,低垂的眼帘下,眸光平静无波。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过高耸的宫墙,落入相府深宅。夏玉溪得知慕容云泽在养心殿的应对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表现,比她预想的更加成熟老练,滴水不漏,完美地利用了皇帝的怜惜之心,又避开了皇贵妃的锋芒。然而,她父亲夏丞相的反应,却让她心中警铃微作。

  一次寻常的家宴上,夏丞相品着清茶,目光悠远,仿佛不经意间提起:“这位七皇子…倒是个不简单的。”

  夏玉溪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强作镇定地放下筷子,故作天真地问:“爹爹何出此言?七皇子怎么了?”

  夏丞相的目光扫过小女儿看似懵懂的脸庞,眼神深邃,带着洞察世事的睿智:“懂得藏锋守拙,于逆境中韬光养晦,于微末处见机行事。这份心性,这份隐忍,这份…审时度势的眼光,绝非寻常少年能有。是个人物。”

  夏玉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试探:“那…爹爹觉得七皇子如何?”

  夏丞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龙困浅滩,终非池中之物。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这滩太浅,龙太幼。能否挣脱束缚,一飞冲天,尚未可知。腾飞途中,是遇风化雨,还是折戟沉沙…难说啊。”

  夏玉溪的心沉了下去。父亲的话再明白不过:慕容云泽有潜力,有手段,是块璞玉。但他根基太薄,年纪太小,前途充满变数,风险极高。在局势未明之前,老谋深算的相府,绝不会轻易押上全副身家去赌一个冷宫皇子的未来。

  她将父亲的评价,一字不漏地通过密信传递给了慕容云泽。几日后,回信抵达,只有四个力透纸背的字:

  “意料之中。”

  字迹平稳,不见丝毫波澜,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夏玉溪握着信纸,指尖感受着那字迹的力度,心中却翻涌起复杂的情绪。她读懂了这四个字背后的决绝——他不需要相府立刻站队,不需要依靠任何人的怜悯或施舍。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在这荆棘丛生的权力之路上,硬生生地挣出一条血路!

  机会,如同蛰伏的猛兽,在看似平静的春日里,悄然露出了獠牙。

  三月,春寒渐退,万物复苏。皇帝病体稍愈,或许是久困深宫烦闷,或许是想要向朝野展示自己尚有余威,他下旨亲临西山围场,举行盛大的春猎大典。所有成年皇子、年幼皇子以及重臣子弟皆在随行之列。

  而七皇子慕容云泽的名字,赫然在列!这是皇帝亲口点的名!

  消息如同惊雷,在北三所炸响!李太监等人闻风而动,一改往日刻薄嘴脸,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般蜂拥而至。他们谄媚地捧着崭新的骑装、精致的马靴、镶着银边的马鞍,点头哈腰地送到慕容云泽面前,口中“殿下”、“千岁”叫得山响,仿佛过去的欺凌虐待从未发生过。

  慕容云泽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群跳梁小丑,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嘲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早已尝遍。他沉默地收下那些光鲜的衣物,如同收下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

  春猎前夜,万籁俱寂。慕容云泽在灯下最后一次擦拭着秦远山为他精心挑选的硬弓。弓身黝黑,入手沉重,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就在这时,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台。他解下鸽腿上的小竹筒,倒出里面卷得细细的纸条。

  展开,是夏玉溪清秀熟悉的字迹:

  “猎场多险,猛兽暗伏,务必小心。五皇子善骑射,尤好争强,性烈如火,恐生事端。箭矢无眼,望兄珍重。”

  慕容云泽的眼神骤然一凛!五皇子慕容云睿的跋扈骄纵他早有耳闻,加上夏玉妗如今就在其身边为伴读,玉溪的消息必定可靠!她这是在提醒他,猎场之上,五皇子极可能借机生事,甚至…下黑手!

  他将纸条凑近烛火,火苗瞬间吞噬了纸片,只留下一缕青烟。他转向阴影中如同磐石般静立的秦远山,声音低沉而清晰:“老师,明日猎场,凶险莫测。请务必寸步不离,护我周全。”

  秦远山抱拳,声音沉稳如铁:“殿下放心。老朽在,殿下在。老朽亡,殿下亦当无恙!”

  次日,西山围场。旌旗猎猎,号角长鸣。阳光洒在广阔的草场上,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与紧张。皇帝高坐于观猎台上,虽面色依旧苍白,但身着戎装,倒也显出几分帝王威仪。皇子们身着华贵骑装,骑着高头大马,在各自侍卫的簇拥下,列队待发,意气风发。

  慕容云泽一身半旧的靛蓝色骑装,混迹其中,显得格格不入。那料子虽新,却明显是临时赶制,针脚粗糙,颜色也远不如其他皇子身上那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纹饰的锦袍鲜亮。他胯下的马匹,也是临时从御马监调来的,毛色混杂,远不如其他皇子座下那些神骏的汗血宝马或大宛名驹。这寒酸的模样,引来不少侧目与毫不掩饰的窃笑。

  五皇子慕容云睿一身火红骑装,如同燃烧的烈焰,策马从慕容云泽身边疾驰而过,故意扬起马鞭,带起一片尘土,劈头盖脸地洒向慕容云泽。

  “哟!这不是咱们的七弟吗?”慕容云睿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睨着慕容云泽,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啧啧,这身行头,这匹驽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马厩里偷跑出来的马童呢!哈哈哈!”

  周围的随从和邻近的几位宗室子弟闻言,爆发出阵阵哄笑,目光如同针尖般刺在慕容云泽身上。

  慕容云泽抬手,用衣袖轻轻拂去脸上的尘土,动作从容不迫。他抬起头,迎向慕容云睿挑衅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五哥说笑了。父皇恩典,能参与春猎已是荣幸,不敢奢求其他。”

  他这副逆来顺受、毫无火气的模样,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让慕容云睿顿觉索然无味。他冷哼一声,仿佛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无趣!”随即猛地一夹马腹,火红的坐骑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留下一串嚣张的马蹄声。

  夏玉妗作为五皇子伴读,也身着利落的骑装,跟在随从队伍中。她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注意到慕容云泽身后,那个沉默得如同影子般的老侍卫——秦远山。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但站在那里,却如同一块历经风浪的礁石,步伐沉稳,目光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将慕容云泽护在身后最安全的位置。那是一种经历过尸山血海才能淬炼出的沉稳与警觉。

  狩猎的号角终于吹响!皇子们如同脱缰的野马,争先恐后地策马冲入莽莽林海,马蹄声如雷,惊起飞鸟无数。每个人都想在父皇面前一展身手,猎得头彩。

  然而,慕容云泽却显得异常沉静。他并不急于深入密林深处追逐大型猎物,反而带着秦远山,不疾不徐地在林场边缘地带徘徊。他挽弓搭箭,动作流畅而精准,箭矢破空,射中的多是些野兔、山鸡之类的小型猎物。收获虽不丰盛,却也未曾空手。

  “殿下,为何不深入密林?深处必有麋鹿、野猪,甚至熊罴,若能猎得,必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秦远山策马跟在慕容云泽身侧,低声问道。他深知这位少年殿下的箭术早已非比寻常,猎杀大型猎物并非难事。

  慕容云泽勒住马缰,目光投向幽深昏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密林深处,声音低沉而冷静:“猛兽出没之地,亦是陷阱丛生之所。猎物凶猛,猎人…亦可能成为猎物。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秦远山心头一震,看向慕容云泽的眼神充满了赞许与更深沉的凝重。这份远超年龄的冷静与洞察力,让他既欣慰又担忧。

  慕容云泽的预感,精准得令人心惊!

  午后,阳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林间光线昏暗。突然,一声凄厉的惊呼从密林深处传来,紧接着是马匹惊恐的嘶鸣和重物坠地的闷响!

  “三殿下!三殿下坠马了!”

  “快来人啊!保护三殿下!”

  场面瞬间大乱!侍卫们蜂拥而至,将坠马的三皇子慕容云启团团护住。慕容云启脸色惨白,捂着肩膀,疼得冷汗直流,所幸侍卫反应及时,他只受了些皮外伤和惊吓。

  “怎么回事?!”闻讯赶来的禁军统领厉声喝问。

  三皇子的贴身侍卫仔细检查了马匹和马鞍,脸色骤变,失声叫道:“统领!马鞍的肚带…被人动了手脚!内侧的牛皮被割开了一半,刚才三殿下策马疾驰时,受力绷断,才导致殿下坠马!”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竟有人敢在春猎大典上,对皇子下手!这简直是谋逆!

  皇帝闻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震怒之下,当场下令彻查!整个围场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肃杀之气弥漫。

  慕容云泽勒马停在稍远处,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匆匆赶来的几位皇子。当他的视线掠过五皇子慕容云睿时,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嘴角一闪而逝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得意弧度!

  他心中瞬间了然:是五皇子!他派人割断三皇子马鞍的肚带,意图嫁祸给同样善骑射、且与三皇子在朝堂上屡有龃龉的大皇子!一石二鸟,既除掉一个竞争对手,又打击另一个!

  好毒辣的心思!好拙劣的手段!

  慕容云泽心中冷笑,却不动声色。他深知,此刻自己绝不能卷入其中。他需要等待,等待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时机。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让他置身事外。

  就在禁军统领带人四处盘查,闹得人心惶惶之际,异变再生!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暴戾气息的虎啸,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围场外围的密林中炸响!那啸声带着无尽的愤怒与疯狂,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吼——!”

  紧接着,一头体型庞大、吊睛白额、浑身散发着腥膻之气的斑斓猛虎,竟如同疯魔般,硬生生冲破了外围禁军仓促布下的防线,裹挟着狂风与死亡的气息,直扑向皇帝所在的观猎台方向!

  “护驾!护驾——!”禁军统领目眦欲裂,嘶声狂吼!

  整个围场瞬间陷入极度的混乱!女眷们尖叫着四散奔逃,侍卫们慌忙拔刀迎敌,文官们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那猛虎显然被某种药物激怒,双目赤红如血,涎水顺着獠牙滴落,见人就扑,凶性大发!几名试图阻拦的禁军士兵被它一爪拍飞,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混乱之中,这头失控的猛兽,竟调转方向,朝着皇子们聚集的区域猛冲过来!而首当其冲的,正是刚才还趾高气扬、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吓得呆若木鸡的五皇子慕容云睿!他胯下的骏马也受惊人立而起,将他重重摔落在地!

  “五殿下!”夏玉妗失声尖叫,脸色惨白如纸!

  眼看那血盆大口就要将吓傻了的慕容云睿吞噬!

  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支羽箭,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破风声,如同流星赶月,精准无比地射入了猛虎那只赤红的右眼!

  “嗷呜——!”猛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剧痛让它瞬间发狂!它猛地调转方向,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猎物,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张开血盆大口,带着腥风血雨,朝着那个持弓而立的身影——慕容云泽,猛扑过去!那速度之快,如同离弦之箭!

  “殿下小心!”秦远山怒吼一声,拔刀就要上前!

  电光火石之间,慕容云泽却异常冷静!他仿佛没有看到那扑面而来的死亡阴影,眼神锐利如鹰隼,动作快如闪电!挽弓!搭箭!拉弦如满月!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如同演练了千百遍!

  “咻——!”

  第二支箭,带着他全身的力量和无比的冷静,离弦而出!箭矢如同长了眼睛,精准无比地射入了猛虎因剧痛而大张的咽喉深处!

  “噗嗤!”

  箭簇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猛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猛地一僵!那充满暴戾的赤红瞳孔中,凶光迅速黯淡,取而代之的是濒死的迷茫与痛苦。它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只有那汩汩涌出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草地。

  死寂!

  整个围场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持弓而立、身形单薄却仿佛顶天立地的少年!看着他脚下那具刚刚还凶威滔天、此刻却已气息全无的猛虎尸体!

  阳光穿过树梢,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他微微喘息,持弓的手臂依旧稳定,脸上沾着几点飞溅的虎血,眼神却沉静如水,仿佛刚才射杀的不是一头足以撕碎一切的猛兽,而只是一只寻常的猎物。

  皇帝在侍卫的簇拥下,疾步走来。他看着地上毙命的猛虎,又看看持弓而立、神色平静的慕容云泽,眼中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

  “这虎…是你射杀的?”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慕容云泽单膝跪地,将长弓置于身侧,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与恭敬:“儿臣情急之下出手,惊扰圣驾,请父皇恕罪!”

  “何罪之有!何罪之有!”皇帝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他大步上前,竟亲自弯腰将慕容云泽扶了起来,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眼中满是赞赏与骄傲,“好!好箭法!临危不惧,有胆有识!真乃朕之虎子!朕的七皇子,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如同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所有的目光,惊诧、嫉妒、探究、难以置信、刮目相看…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实质般聚焦在慕容云泽身上!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被遗忘在冷宫的可怜虫,而是**钧一发之际救下兄弟(至少表面如此)、勇射猛虎的少年英雄!是皇帝口中盛赞的“虎子”!

  五皇子慕容云睿被侍卫从地上扶起,脸色铁青,惊魂未定之余,看向慕容云泽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与嫉恨!他不仅被吓得当众出丑,更被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野种抢走了所有的风头!这份羞辱,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夏玉妗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个沐浴在皇帝赞赏目光下的少年,看着他平静接受众人瞩目却依旧沉稳的姿态,心中五味杂陈。震惊、复杂、一丝微弱的欣慰,还有更深的忧虑。她敏锐地注意到,在慕容云泽射杀猛虎的瞬间,那个老侍卫秦远山,并未直接冲向猛虎,而是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慕容云泽的侧后方,身体微弓,手按刀柄,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五皇子及其随从的方向!他防备的,根本不是那头已经倒下的猛虎,而是…来自人群中的冷箭!

  当夜的庆功宴,篝火熊熊,酒肉飘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然而,这喧嚣热闹之下,涌动着的是更为复杂的暗流。慕容云泽被安排在了皇帝下首的位置,风头一时无两。皇帝兴致极高,频频举杯,言语间对慕容云泽的赞赏毫不吝啬。

  “云泽啊,”皇帝酒过三巡,面色微红,忽然问道,语气带着探究,“你箭术如此了得,箭无虚发,临危不乱,师从何人?朕记得…北三所并无教习武艺的师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在慕容云泽身上。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暗藏玄机。若他说出秦远山,必然暴露他暗中习武之事,引来猜忌;若说无人教导,又显得过于惊世骇俗。

  慕容云泽放下酒杯,神色坦然,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赧然:“回父皇,儿臣…无人教导。只是…在北三所无事时,见院中常有鸟雀飞落,便以树枝为弓,草茎为箭,射雀为戏。时日久了,熟能生巧罢了。今日情急之下,也不知怎地,就射中了…”他这番半真半假的话,既解释了箭术来源(射雀是真),又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在逆境中自强不息、天赋异禀的形象,更将射虎之功归于“情急之下”的运气,显得谦逊而不居功。

  皇帝闻言,眼中怜惜更甚,感慨道:“苦了你了!身处那般境地,竟能如此自强不息!即日起,搬回皇子所居住!朕再给你指几个最好的师傅,文武皆授!朕的儿子,岂能再受委屈!”

  “谢父皇隆恩!”慕容云泽离席,郑重叩谢。他脸上带着感激的笑容,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踏入了那权力漩涡的中心,那充满明枪暗箭、步步杀机的皇子所!

  宴席散后,慕容云泽独自走出喧闹的营帐,来到一处僻静的山坡透气。夜风微凉,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些许酒意。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山林间。

  一个身影,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

  “七殿下,好手段。”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是夏玉妗。她奉五皇子之命前来送醒酒汤,实则是被派来试探。

  慕容云泽缓缓转身,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他看着夏玉妗,神色平静无波:“夏小姐有何指教?”

  夏玉妗看着他,目光在他与妹妹夏玉溪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情绪翻涌:“今日射虎,救下五殿下…是巧合?还是…早有预料?”她问得直接,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看穿眼前这个心思深沉的少年。

  慕容云泽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反问道:“夏小姐以为呢?”

  夏玉妗沉默片刻,月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沉重:“无论是什么,请殿下…离溪儿远些。她年纪尚小,天真单纯,不该卷入这些是非漩涡之中。这深宫权谋,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殿下,算我求你,放过她吧。”

  慕容云泽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而清晰:“夏小姐多虑了。我与令妹,并无逾矩。她…只是相府千金,我…只是冷宫皇子。”他刻意强调了“只是”二字,划清了界限。

  “最好如此。”夏玉妗将手中的醒酒汤递上,不再看他,“五殿下让我转告:今日之‘恩’,他…记下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慕容云泽接过那碗尚有余温的汤,看着夏玉妗转身离去的背影,融入月色之中。他眼神渐冷,如同淬了寒冰。五皇子的威胁,他记下了。

  回到营帐,他屏退左右,提笔给夏玉溪写信。墨迹在宣纸上晕开:

  “虎已伏诛,迁居皇子所。勿忧。”

  笔尖顿了顿,他想起夏玉妗那担忧的眼神和五皇子怨毒的目光,又添上一句:

  “猎场有蛇,姐安。”

  当这封密信辗转送到相府,落入夏玉溪手中时,她正在后花园的凉亭里焚香祈祷。袅袅青烟升腾,带着安神的气息,却无法抚平她心中的焦虑。

  看到“虎已伏诛”四个字,她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到“迁居皇子所”,一股巨大的欣慰涌上心头,他终于走出了那冰冷的牢笼!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更深沉的忧虑——皇子所,那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最后那句“猎场有蛇,姐安”,更是让她心猛地一沉!

  猎场有蛇——暗指有人下黑手,凶险异常!

  姐安——姐姐暂时安全,但处境微妙!

  她立刻研墨回信,字迹带着一丝急促:

  “蛇终有七寸,兄当慎择。高处不胜寒,步步需如履薄冰。姐处,妹自当留意。”

  她在提醒他:敌人都有弱点,但要谨慎选择出手的时机和目标;皇子所看似风光,实则高处不胜寒,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至于姐姐那边,她会想办法留意照应。

  信送出后,夏玉溪依旧心绪难平。她独自走到后院那棵靠近宫墙的老槐树下。曾经,这里是他们传递密信、分享温暖的小小天地。如今,树洞早已荒废,被蛛网和落叶覆盖,如同那段被尘封的、相对单纯的时光。

  她伸出手,抚摸着粗糙冰冷的树皮,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纹路。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透过那狭窄的墙洞,看到的那张苍白倔强、带着伤痕的小脸。那个需要她偷偷塞点心、送伤药、分享书籍的孤寂少年,如今已能弯弓射虎,在御前从容应对,一步步走向那权力的巅峰。

  欣慰如同暖流,流过心田。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和…隐隐的恐惧。他离她越来越远,离那冰冷残酷的权力中心越来越近。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他正在蜕变成一位真正的皇子,一位未来的…可能执掌天下的君王。

  她还能像从前那样,在他受伤时递上药膏,在他寒冷时送去温暖吗?她还能守护他吗?或者说,当他已经强大到不再需要她的守护时,她在他心中,又将占据怎样的位置?

  “溪儿,”母亲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担忧,“怎么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这树挨着宫墙,阴气重,不吉利。”

  夏玉溪迅速收敛心神,转过身,脸上扬起一个乖巧的笑容:“娘亲,女儿只是来看看这树开花没有。春天了,该发芽了。”

  夏母走近,看着女儿略显苍白的小脸,轻轻叹了口气:“早着呢。对了,宫里传来消息,七皇子迁居皇子所了。你姐姐信中说,他如今颇得圣心,陛下对他很是看重呢。”

  夏玉溪故作天真地点头:“那很好呀,七皇子总算苦尽甘来了。”

  夏母却摇了摇头,目光悠远,带着一丝过来人的洞察与忧虑:“福兮祸所伏。孩子,你要记住,这深宫之中,越是风光,越是招人嫉恨。皇子所那地方,看着花团锦簇,实则步步荆棘,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比起冷宫的清苦,只怕…更难熬啊。”

  夏玉溪的心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母亲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心中那点因慕容云泽迁居而升起的喜悦。是啊,皇子所…那才是真正的战场!

  当夜,夏玉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风声呜咽,如同鬼哭。她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梦中,慕容云泽身着染血的龙袍,站在高高的金銮殿上,脚下是万丈深渊,深渊之下,是堆积如山的白骨和汹涌的血海!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而疲惫,嘴角挂着一丝血迹,正缓缓地向深渊倒去!她惊恐万分,拼命地奔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嘶声力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无论她跑得多快,伸出的手离他始终差那么一寸!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坠入那无边的黑暗与血海之中…

  “云泽哥哥——!”夏玉溪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泪水早已浸湿了枕巾。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那梦境如此真实,那绝望如此刻骨,让她久久无法回神。

  而此刻的皇子所内,慕容云泽正站在他的新居所门前。院落宽敞,雕梁画栋,陈设精美,灯火通明。然而,这富丽堂皇之下,却弥漫着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空旷感。没有一丝人气,只有死寂。

  皇帝指派来的太监宫女早已候在院中,见他到来,齐刷刷地跪倒行礼,口称“殿下万安”,声音整齐划一,恭敬无比。

  “都起来吧。”慕容云泽声音平淡。

  “谢殿下。”众人起身,垂手侍立,姿态恭谨。然而,慕容云泽,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低垂的眼帘下,目光闪烁不定,如同暗夜中的鬼火,飘忽而难以捉摸。没有一个是真心实意。

  “殿下,一路劳顿,请用些茶点。”一个小太监端着描金托盘上前,盘中是精致的点心和一盏热气腾腾的香茗。

  慕容云泽瞥了一眼那晶莹剔透的点心和碧绿的茶汤,淡淡道:“放下吧。”

  小太监依言放下托盘,躬身退下。

  待屋内只剩下他和秦远山时,秦远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走到桌边。他没有碰点心,而是极其小心地端起那盏茶杯,凑到鼻尖,仔细嗅闻。随即,他沾了一点茶水在指尖,轻轻捻动,又凑到眼前仔细观察。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殿下,”秦远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沙场老将特有的冷冽,“茶点无毒。但这茶杯…杯口边缘内侧,有极细微的粉末残留,无色无味,若非老朽曾见过此物,几乎难以察觉。应是…‘蚀骨散’,一种慢性毒药,初服无碍,日积月累,可令人筋骨酥软,脏腑衰竭而亡。”

  慕容云泽的眼神瞬间冰冷如万载寒冰!果然!他刚踏入这皇子所的门槛,第一份“见面礼”便已送到!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他死了!而且手段如此阴毒,如此隐蔽!

  “处理掉。”慕容云泽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秦远山点头,动作麻利地将茶杯和点心用一块布包好,收入袖中。

  慕容云泽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窗棂。窗外,是皇子所深沉的夜色,远处宫灯点点,如同鬼火。寒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老师,”慕容云泽望着那无边的黑暗,声音低沉而清晰,“从今日起,你我…便如履薄冰了。”

  秦远山走到他身后,抱拳躬身,声音斩钉截铁:“老朽残躯,愿为殿下手中之刃,足下之石。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慕容云泽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您说,这深宫之中,最危险的是什么?”

  秦远山不假思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人心叵测,尤甚于虎狼。”

  慕容云泽却缓缓摇头,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投向更遥远的虚空:“最危险的…是忘了自己是谁。”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手腕沉稳,写下了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写罢,他拿起纸张,凑近桌上的烛火。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页,迅速蔓延,将墨迹吞噬。

  火光跳跃,映照着慕容云泽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庞。在纸张彻底化为灰烬的最后一刻,秦远山看清了那行字:

  “勿忘墙洞微光。”

  慕容云泽看着那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灰烬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他缓缓闭上眼,又睁开。眼中所有的冰冷、算计、警惕,都沉淀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多少陷阱,多少明枪暗箭,他都不会忘记,是谁在他最黑暗、最冰冷的岁月里,从那狭窄的墙洞中,递来了第一块带着微温、散发着淡淡异香的桂花糕。

  为了守护那道光,为了兑现金兰契的誓言,他必须赢下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棋局。

  不惜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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