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封 日光下的青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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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波妞:

  客厅的落地窗把周末的阳光筛成金粉,落在摊开的拼图上。

  五千片的《千里江山图》像被打翻的颜料盘,青绿色的山、赭石色的岸、牙白色的云,在胡桃木茶几上碎成星星点点。

  你盘腿坐在地毯上,鼻尖快碰到拼图,手指捏着一块船帆形状的碎片,转来转去,像在破译什么古老的密码。

  “这片该往哪放?”

  我举着一块靛蓝色的碎片凑过去,阳光透过碎片照在你手背上,映出块一小小的蓝斑。

  你抬头时,睫毛上沾着一点绒毛——是早上换沙发套时蹭到的,米白色的,像落了一片春天的絮。

  “看纹路,”你指尖点了点我手里的碎片,“这是江面上的水波,得顺着山势走,就像老木匠拼榫卯,木头的纹理说了算。”

  我们就那样头挨着头,在日光里,泡了整整三个钟头。

  最先从碎片堆里,扒出那片朱砂色太阳时,你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捏着它在茶几上比画半天:

  “先把这颗‘定盘星’安上,就像开船总得有锚,先找到灯塔,心里才踏实。”

  我看着你把它稳稳嵌进右上角的空白,阳光透过那点朱砂,在你手背上投下一块暖红,像谁蘸了胭脂轻轻点了下。

  后来,拼出半座青绿的山,你突然“呀”了一声,手在膝盖上一拍,震得旁边的收纳盒都跳了跳。

  “你看这皴法!”

  你指着山岩上那几道弯弯绕绕的纹路,声音里裹着藏不住的雀跃。

  “跟爷爷当年刻的竹笔筒,一模一样!他总说‘画山要懂山的骨,刻竹得顺竹的筋’,你瞧这曲线,得顺着它的劲儿走,才显得活泛。老祖宗的道理,藏在笔锋里呢。”

  我望着你指尖划过的痕迹,阳光把你的影子投在拼图上,像给那山添了一道温柔的轮廓。

  我蹲在旁边给你递碎片,看你每次拼好一小片,就小心翼翼地挪过镇纸压上。

  那方紫檀木镇纸是你从老家带来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上面刻着“守拙”两个字。

  “风一吹就散了,”你指尖在镇纸上轻轻敲了敲,眼神里带着一点近乎虔诚的认真,“老祖宗的画,得慢慢待承着,急不得,也糙不得。”

  说话时,你耳后那缕不听话的头发垂下来,扫过拼图上的江水,像给那片青绿色的波纹,添了一道会动的金边。

  阳光在我们之间慢慢淌,把碎片上的青绿、赭石、牙白都泡得软软的。

  我递错碎片时,你从不急着纠正,只是笑着把它放回原位:

  “没事,这片有这片的去处,就像咱们遇见的人,早晚都能归位。”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哪里是在拼画,分明是在拼一段慢慢悠悠的时光——有你指尖的温度,有老故事的余温,还有日光淌过皮肤时,那点不用言说的安稳。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移到墙上,钟表的滴答声里,我盯着那片始终找不到位置的月牙形碎片发愣。

  它白得透亮,边缘带着点浅黄,像被月光吻过的瓷片。

  “要不,先歇会儿?”

  我把碎片丢进收纳盒,盒盖“咔嗒”一声合上,像给这半天的耐心画上了句号。

  你正拼到山脚的渔船,闻言抬头,额前的碎发被阳光晒得发亮:“累了?”

  “不是累,”我往沙发上一瘫,踢掉拖鞋把脚蜷进毛毯,“就是觉得没劲。五千片呢,拼到猴年马月去?再说挂墙上也占地方,不如买一幅印刷画来得省事。”

  我话刚说完,就见你捏着那片渔船碎片的手顿了顿,却没抬头,只是指尖轻轻摩挲着碎片边缘的纹路:“印刷画是死的,这拼图是活的。”

  “活的?”我笑出声,“不就是些纸片子嘛。”

  你这才放下碎片,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睛里盛着阳光,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琉璃:

  “你看这每片碎片,边缘的齿痕都不一样,就像日子。昨天你煮坏的那锅粥,今天我修不好的台灯,还有上次咱们在巷口捡到的那只流浪猫……单独看都碎糟糟的,拼在一起才是咱们的日子。”

  你伸手从收纳盒里,挑出那片月牙形碎片,举到阳光下:

  “你看这弧度,肯定是某座山的倒影,藏在江水里的。得慢慢找,急不得。就像创业那年咱们找融资,跑了三十多家机构,最后那家投资公司的老总和咱们聊了三个钟头,说‘你们的计划书里有烟火气’——那不就是因为咱们把失败的案例、熬夜的记录全写上了吗?碎是碎了点,可拼起来才见真心。”

  恍惚间,我就撞进了那天的记忆里。

  你把厚厚一叠被拒的反馈信,摊在铁皮房的折叠桌上,纸张边缘被雨水泡得发卷,上面的红叉和冷硬的批注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得人眼睛生疼。

  你却找出一根粗棉线,一针针把它们订成册子,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初学写字的孩子画的线。

  末了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笔,在封面一笔一划写“铺路石”三个字,笔锋重得几乎要戳破纸背。

  “你看啊,”你举着册子冲我笑,眼里的红血丝还没褪尽,声音却亮得像晒过太阳的铜铃,“这些碎石头,看着硌脚,攒多了就能铺一条路。今天这块垫脚,明天那块搭桥,总有一天能踩着它们往上走。”

  我当时正蹲在地上收拾摔碎的瓷杯,是前一晚为了赶方案,手一抖碰掉的,闻言忍不住笑你:

  “酸不酸?还铺路石,我看就是堆废纸。”

  你没恼,只是把册子轻轻放在桌上,伸手帮我捡地上的瓷片,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了一道小口子,渗出血珠也没在意。

  “碎瓷片还能拼回去呢!”你把血珠在裤子上蹭了蹭,“上次奶奶摔了她的陪嫁花瓶,不就是一片一片粘起来的?说‘补过的地方有裂痕,才更像过日子的样子’。”

  此刻,我盯着茶几上那些零散的碎片,阳光在它们边缘跳着,突然就懂了。

  那些被我们皱着眉推开的“麻烦”:

  你为了改一个标点符号熬红的眼,我为了抢在暴雨前收回晾晒的合同淋的湿,还有无数个对着空荡的账户发愁的深夜……

  哪里是什么废纸、碎瓷?分明是光阴咬在日子上的齿痕,是生活给我们预留的接口。

  得一片一片耐着性子嵌进去,疼过、烦过、累过,才能拼出最真实的模样——

  不是光滑如镜的印刷画,是带着温度、留着痕迹、藏着彼此气息的,我们的人间。

  你刚好捏起一片带着浅黄的碎片,对着光看了又看,突然回头冲我笑:

  “找到啦,这片是月牙旁边的云!”

  阳光落在你笑起来的梨涡里,像盛了两小捧蜜。

  我望着你指尖那片碎片,突然想,当年你订的那本“铺路石”,现在该还在公司的书柜里吧?

  改天得找出来看看,那些曾经扎眼的红叉,是不是早被时光磨成了闪着光的勋章。

  “你不想拼就不拼了。”

  你把我丢进盒里的碎片又捡出来,分门别类摆回托盘,“我慢慢拼,你在旁边看着就行。看书、喝茶、晒太阳,都行。”

  你拿起那片月牙形碎片对着光比了比,突然笑了:

  “你看,它对着光的时候,边缘有淡淡的青,说不定是山影浸在水里的颜色。”

  我蜷在沙发上看你重新低下头,指尖在碎片堆里翻找,动作轻得像在翻一本珍贵的线装书。

  阳光在你背上流动,把你的影子投在拼图上,像给那片青绿的山添了一棵会动的树。

  茶几上的青瓷杯里,碧螺春的叶子慢慢舒展开,茶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漫过来,像给这安静的午后裹了一层蜜。

  “对了,”你手里的碎片刚落定,头没抬,声音却像浸了温水似的,顺着午后的阳光漫过来,“上周去老街给你买桂花糕,路过巷尾那家木匠铺,看见老掌柜在刨木头。”

  你指尖在拼图的江面上轻轻点了点,像是在丈量什么:

  “他案上摆着一副没做好的画框,榫卯的缝细得能透光。我蹲旁边看了半天,老掌柜说‘好框子得顺着画的性子来,用钉子是偷懒,木头得自己咬得紧,才贴心’。”

  说到这儿你才抬眼,睫毛上沾的绒毛在光里轻轻颤,“我就跟他订了一个,专门给这拼图做的。”

  你又低下头去翻碎片,声音里带着一点老掌柜式的郑重:

  “他说不能急,得选放足了三年的梧桐木,干透了,性子稳了,才不会委屈画。现在还在他后院晾着,说要等木纹里的潮气全散了,再一点点凿榫眼。”

  你捏起一片浅青色的碎片比了比,突然笑了:

  “老掌柜说‘万物都有脾气,木头得顺着它的纹路,画得配着它的框,人过日子也一样,得互相将就着来’——你说他是不是把人生的事都看透了?”

  阳光从你肩头溜过去,在拼图上投下小小的影子,像给那片江水添了一叶会动的小舟。

  我望着你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你也是这样,蹲在老鞋匠的摊前看他纳鞋底,说“一针一线都得顺着布的纹理,才耐穿”。

  原来,你记住的从来不是那些花哨的道理,是这些藏在木头纹理里、针线密缝中的认真——对物如此,对人,对日子,亦是如此。

  “半个月后才能做好,”你把拼好的一小片山,用指腹压了压,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老掌柜说做好了给我打电话,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取。他还说要在框子内侧刻一道细缝,专门藏咱俩的名字,说‘这样画里就有你们的气儿了’。”

  我没说话,只是悄悄把脚从毛毯里伸出来,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慢慢挪到你身边坐下。

  收纳盒里的碎片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你递过来一片带着浅赭色的碎片:

  “试试这片,我看像你上次说的‘远山如黛’的黛色。”

  我捏着碎片往拼图上凑,齿痕轻轻一卡,居然严丝合缝地嵌进了那片空白的山坳里。

  “你看,”你笑得眼角起了细纹,“找着了吧?有时候不是它不对,是咱们没找对角度。”

  窗外的麻雀落在栏杆上,叽叽喳喳地叫,像在给我们加油。

  我突然觉得,这五千片的拼图哪里是《千里江山图》,分明是我们一起走过的路——

  有过像碎片一样散落在各处的迷茫,有过找不到契合点的急躁,可只要有人愿意慢慢等、细细找,那些看似无关的碎片,总会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轻轻巧巧地嵌进彼此的生命里。

  傍晚时,你拼出了半条江水,青绿色的波纹里,隐约能看见那片月牙形碎片该在的位置。

  我去厨房切了一盘芒果,回来时看见你正对着拼图拍照,发微信给老木匠:

  “您看这色调,配梧桐木框会不会太素?要不加点竹边?”

  指尖在屏幕上敲得飞快,侧脸被夕阳染成暖橙色,像一幅没干透的油画。

  “拼完了,挂在哪面墙?”

  我把芒果递到你嘴边,你张嘴咬了一大口,果汁沾在嘴角,像一只偷吃到蜜的小松鼠。

  “就挂在书房门口,”你含糊不清地说,“你写作时累了抬头就能看见,咱们拼的江山,比印刷画有劲儿多了——那上面有咱们掉的头发、沾的茶渍,还有你刚才偷偷吃掉的那块芒果核的影子。”

  我笑着去擦你嘴角的果汁,指尖碰到你下巴上的胡茬,扎得发痒。

  窗外的夕阳正慢慢沉下去,给拼图上的江水镀了一层金,那些零散的碎片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像在说:别急,我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晚上,给老木匠回微信时,我指尖还带着晾围裙时沾的皂角香。

  屏幕上跳出他的语音,带着锯木声的背景音:

  “竹边配青绿,是古人的讲究——你看那竹林总在青山边,风一吹就沙沙地报信,这叫‘竹报平安’。”

  最后他还补了一句:

  “框子我给你们多留一道竹缝,能塞一张小照片,日子嘛,得有个人影儿在里头,才热闹。”

  我对着屏幕笑,窗外的月光刚好落在茶几的拼图上,像谁撒了一把碎银。

  我转身去阳台收衣服,才发现傍晚洗的蓝围裙,早被晚风掀得猎猎作响。

  晾衣绳在夜风中轻轻晃,围裙的系带打着漂亮的结,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真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我想起创业时,你总系着它在铁皮房煎蛋,油星子溅在上面,你说“这是咱们的战旗,得留着”。

  如今,它干干净净地飘在新家的阳台上,风过时,系带扫过旁边的茉莉花盆,带起一阵清香,像在说“你看,咱们真的走到这儿了”。

  我轻手轻脚走进客厅时,月光正趴在拼图上。

  五千片的江山在夜里安静得像一幅真画,而江水最中间,那片我找了一下午的月牙形碎片,正安安稳稳地躺着。

  旁边压着一张鹅黄色的便利贴,你画的笑脸歪歪扭扭,眼睛眯成两条线,嘴角却翘得老高,下面写着:

  “明天,一定能找到它的另一半。就像当年找融资,你说‘总有个人能看懂咱们的计划书’,结果真的等到了。”

  我指尖碰了碰那片月牙形碎片,凉丝丝的,边缘却带着一点暖意,也许是你捏了太久。

  三年前那个暴雨夜,铁皮房的屋顶被砸得咚咚响,像有无数只拳头在擂。

  你盯着电脑屏幕上第37封拒信,邮件末尾的“期待下次合作”刺得人眼睛疼。

  雨水顺着墙缝往屋里渗,在桌角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你发红的眼眶。

  我以为你要垮了,要把鼠标狠狠摔在地上,要像上次那样蹲在地上说“算了”。

  可你只是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便利贴,笔尖在雨声里抖了又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没打伞,头发湿成一绺一绺,却在咧嘴笑。

  然后,你低头写字,笔尖划破纸页的声音,比窗外的雷声还重:

  “明天再试投最后一家。不成功,就带你去吃巷尾的火锅,特辣的那种。”

  我当时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把你的手,按在暖水袋上。

  你的指尖冰得像块铁,指节因为攥得太紧,泛着白,手背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像条挣扎的小鱼。

  “别写了,”我声音哑得厉害,“雨太大,明天再说。”

  你却反过来捏了捏我的手,掌心的薄茧蹭得人发麻:“写着,心里踏实。”

  第二天,我们真的去了那家火锅店。

  红油锅底“咕嘟咕嘟”地冒着火泡,辣椒在汤里翻来滚去,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委屈。

  你给我夹毛肚时,筷子都在抖,烫得直吸气也不肯停。

  我咬了一口牛肉丸,辣劲猛地冲上头顶,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不是因为辣,是看见你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却还在笑:

  “你看,这汤够劲吧?跟咱这日子似的,越熬越辣,越辣越香。”

  热气把你的脸熏得发亮,我突然发现你下巴上冒出了胡茬,眼角的细纹里还卡着一点疲惫。

  可你举着杯子跟我碰,啤酒沫沾在嘴角,像个偷喝了酒的孩子:

  “敬咱们……敬咱们还没被淋垮。”

  话音刚落,你的手机就响了,是那家我们不抱希望的投资公司,说“计划书里的烟火气,我们看懂了”。

  你握着手机的手突然就软了,杯子“哐当”一声撞在桌上,啤酒洒了满桌。

  你没去擦,只是把脸埋在热气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以为你在笑,伸手去拍你的背,才发现那是哭——

  哭得像个迷路的小孩,把所有的硬撑、所有的委屈,都泡在这锅滚烫的红油里。

  后来,每次路过那家火锅店,我总能想起那个下午。

  辣得钻心,哭得狼狈,却在热气腾腾的汤里,尝出了一点甜——

  那是两个人咬着牙往前走时,不小心漏出来的、带着点疼的甜。

  此刻,窗外的虫鸣渐起,便利贴上的笑脸,在月光下明明灭灭。

  我蹲在拼图前,突然想把自己也变成一片碎片,轻轻嵌进这江水里,嵌进你画的笑脸旁边。

  所谓圆满,从不是一下子找到所有答案,是有人愿意在每个“明天”里,为你留着一片等待的位置,像老木匠说的,“木头得慢慢咬,日子得慢慢拼”。

  我刚发现便利贴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老掌柜说竹框要刷三遍清漆,每遍都得等前一遍干透,像熬汤得守着火候。咱们的日子也一样,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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