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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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永巷。

  暑气像一堵烧得通红的墙,将这方寸之地围困成一座绝望的囚笼。

  枯枝上的蝉,叫声凄厉,仿佛在啼血。

  卫子夫跪坐在一盆清水前,指尖拈起一小撮雪白的粉末,缓缓洒入水中。

  丝丝缕缕的白雾,自水面腾起,带着一丝冰凉的、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意。

  身旁,几个小宫女看得目不转睛,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她们议论的,却不是这神乎其技的制冰之术。

  “听说了吗?椒房殿那位,被太皇太后下旨禁足了。”

  “何止!馆陶大长公主也被陛下亲自下令,赶回了府邸闭门思过,据说太皇太后气得连晚膳都没用。”

  “还不是因为前些日子那‘祥瑞’的事闹的……”

  话音未落,那名宫女瞥见卫子夫清冷的侧脸,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瞬间堆起一丝敬畏的、近乎谄媚的讨好。

  如今的永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眼前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卫姬,才是那场滔天风波里,唯一,也是最终的赢家。

  一株“嘉禾”,一捧“黑谷”。

  便让权倾朝野的陈氏一族,在陛下面前,输得体无完肤。

  卫子夫恍若未闻。

  她只是用一根细长的竹筷,轻轻搅动着盆里的清水。

  感受着那份冰凉,在水中一点一点地,凝结。

  像极了这宫里的人心。

  捧高踩低,见风使舵,凉得最快。

  一双绣着繁复兰草纹样的宫鞋,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西耳房的门前。

  来人是皇太后王娡身边的贴身内侍,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程式化的笑。

  “卫姬,太后娘娘有请。”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卫子夫放下竹筷,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将自己的手,一根一根,擦拭干净。

  她转身回屋,对着那面早已模糊不清的铜镜,整理了一下仪容。

  粗布宫装被她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

  手腕上,空空如也。

  那对曾被整个永巷的眼睛羡慕嫉妒恨的南海暖玉手镯,她一次,也未曾佩戴。

  那是王娡投下的饵。

  也是一道随时能取她性命的催命符。

  黑色的二人小轿辇,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无声地穿行在冗长的宫道上。

  卫子夫阖着眼,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绝在外。

  这不是赏赐。

  是最后的面试。

  赢了,她或许能从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变成那只执棋的手。

  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长秋宫,偏殿。

  沉水香的味道,安静而又霸道,丝丝缕缕地,钻进殿内每一个人的毛孔里。

  王娡跪坐在一张紫檀矮几之后,正亲手烹茶。

  沸水冲入朱泥小壶,上好的君山银针在水中翻滚,舒展,释放出清冽的香气。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

  “奴婢卫子夫,拜见太后娘娘。”

  卫子夫进来,跪在殿中,额头触地,不敢抬头。

  王娡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用下颌,点了点自己对面的那个蒲团。

  “坐。”

  卫子夫依言,在她对面跪坐下来,身形谦卑得如同一粒尘埃。

  一炉,一几,两个女人。

  空气里,全是沉默的刀光剑影。

  王娡将第一道滚烫的茶水,缓缓淋在桌上一尊小小的、活灵活现的玉貔貅上。

  水汽蒸腾,那貔貅仿佛活了过来,张开了贪婪的嘴。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卫子夫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像冬日最冷的湖面结起的那层薄冰,能无声无息地,刺进人的骨头里。

  “哀家听说,你很会讲故事。”

  “太后谬赞。”卫子夫垂下眼帘。

  “子夫不过是,说了些陛下想听的实话。”

  “实话,最是伤人。”

  王娡将第二道茶水注入一只天青色的汝窑茶杯中,轻轻推到她的面前。

  茶色清亮,香气却极淡。

  “你让陛下听得舒心,却让椒房殿和窦氏一族,听得扎心。”

  “这笔账,你说,该怎么算?”

  茶杯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卫子夫却没有喝。

  她知道,这杯茶,一旦喝下去,可能就再也开不了口了。

  她缓缓放下茶杯,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王娡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太后,陛下是翱翔九天的雄鹰。”

  “可如今,却有无数根看不见的线,将他死死缚于地上。”

  “椒房殿是一根,窦太主是一根,窦氏一族,更是其中最粗,最韧的那一根。”

  王娡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几不可察的弧度。

  “哦?”

  “那你觉得,哀家,算不算一根?”

  这个问题,是陷阱,是刀。

  答错了,立刻人头落地。

  卫子夫却答得很快,很稳,没有丝毫犹豫。

  “太后是陛下的根。”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根深,方能叶茂。”

  “陛下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太后您。”

  王娡眼中终于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激赏。

  但她要的,从来不是这些漂亮的空话。

  “哀家,要的是你的价值。”

  “说吧,你想要什么?”

  “子夫,别无所求。”

  卫子夫缓缓起身,对着王娡,深深地,一拜到底。

  “只求,家人平安。”

  “家人的平安?”

  王娡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的家人,价值几何?”

  “需要哀家,拿什么来换?”

  她睥睨着卫子夫,毫不掩饰自己身为上位者的轻蔑。

  一个宫女的家人,也配和她来谈条件?

  卫子夫缓缓直起身,眼中那份近乎卑微的谦恭,褪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绝对的清醒。

  “窦氏之强,在于两点。”

  “其一,是太皇太后。”

  “其二,是钱。”

  王娡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终有老去一日,不足为惧。”

  卫子夫的声音压得很低,像魔鬼在耳边的低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真正的软肋,是他们的钱袋子。”

  “窦氏一族,遍布朝野,几乎掌控了大汉一半以上的盐铁经营之权。”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底气,也是束缚住陛下的,最根本的那条锁链。”

  “陛下要推行新政,要北击匈奴,哪一样,不需要钱?”

  “可国库的钥匙,却死死地攥在窦氏的手中。”

  “所以,您和陛下,不能跟他们硬抢。”

  她的目光,越过王娡,落在了那个从她进殿起,就始终跪坐在一旁,沉默如石雕的男人身上。

  武安侯,田蚡。

  “而是要,另起炉灶。”

  田蚡被这道锐利的目光刺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卫子夫对着他,微微颔首,像是在指点一条通往权力之巅的,金光大道。

  “与其让窦氏掐着脖子,不如,让武安侯,去做这大汉朝堂新的‘钱袋子’。”

  “如何做?”

  王娡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急切。

  “均输,平准。”

  卫子夫缓缓吐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千斤重的巨石,狠狠砸在偏殿光滑如镜的地板上。

  “天下郡国,皆设均输官,将各地富余的贡品,以朝廷之力统一收购,再转运至短缺之地,此为‘均输’。”

  “京师再设平准官,统管天下物价,遇价高则卖出,遇价低则买入,囤积居奇,平抑物价,此为‘平准’。”

  “如此,既能以雷霆之势,打击地方豪强与窦氏的勾结,断其财路。”

  “又能将天下财富,绕过国库,绕过那些盘根错错节的旧势力,直接汇入陛下与武安侯的手中。”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偏殿之内,落针可闻。

  只剩下角落里那尊三足铜炉上,沸水“咕嘟、咕嘟”的轻响。

  王娡和田蚡,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眼神却平静得可怕的女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不是在献策。

  她是在递刀。

  一把足以将窦氏百年基业,连根拔起的绝世凶刀。

  半晌,王娡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好。”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卫子夫面前,亲自扶起了她。

  “哀家,应了你。”

  “从今日起,你卫氏一族,便是哀家的人。”

  她的话音刚落,却又陡然一转,声音冷得像殿外三尺下的冻土。

  “但这把刀,你要亲自,为哀家磨到最快。”

  她凑到卫子夫的耳边,一字一句,声音轻得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记住。”

  “你弟弟卫青的命,就压在你的计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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