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马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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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光二年,夏。

  长安,未央宫。

  棋盘之上,白子落下,声如锤击,截断了黑子大龙的最后一口气。

  围杀之势已成。

  刘彻执白,指尖拈着棋子,却没有看棋盘,目光投向了龙榻之上的卫子夫。

  “子夫,你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此局,与王恢的马邑之局,何其相似?”

  卫子夫刚刚为他诞下阳石公主,脸色还带着一丝产后的薄弱,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

  她顺着刘彻的目光看去,微微欠身。

  “陛下以天下为盘,落子无悔,此战必胜。”

  “哦?”

  刘彻终于笑了,是那种全然掌控局势的笑。

  “你也认为,王恢此计,天衣无缝?”

  “计策是天衣无缝的。”

  卫子夫为刘彻续上一杯温水,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她顿了顿,轻声道。

  “臣妾只是担忧,再锋利的刀,若交在一个醉汉手中,只怕会伤了自己。”

  刘彻脸上的笑意淡去,化为一片深沉。

  “你是说王恢?”

  “王恢将军,有大才。”

  “然其性,浮于事,喜于形色。”

  “三十万大军的生死机密,尽数系于他一人之身。此战成败,不在沙场之上,而在酒席之间,开口闭口之际。”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刘彻的心上。

  他沉默了。

  许久,他将一颗本该落下的白子,扔回了棋盒中,发出一声脆响。

  “普天之下,也就你敢对朕说这些。”

  “因为陛下早已心如明镜,此役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匈奴。”

  话音刚落,夏婵捧着一卷密信快步走入,正是从兰林殿截获的信鸽传书。

  “陛下,淮南王府那边有动静了。相府那场为王恢饯行的宴席,淮南翁主刘陵,也在。”

  刘彻接过密信,只扫了一眼,便将其放在一旁。

  “知道了。”

  他看着棋盘上那条已死的黑龙,眼神幽深。

  “等前方的‘捷报’吧。”

  ************

  同一片天穹下,马邑。

  暑气蒸腾,仿佛能将空气点燃。

  三十万大汉铁骑,如一座座沉默的火山,蛰伏于山谷林间,等待着喷发的那一刻。

  王恢站在城外最高的了望台上,手紧紧按着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

  生擒单于,封万户侯!

  这六个字,像一团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足以烧掉卫青在朝堂上日益增长的一切声望。

  他需要这场胜利。

  不是为大汉,是为他王恢自己!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出征前,淮南王府那场极尽奢华的饯行宴。

  那个名动京华的美人,淮南王之女刘陵,亲自为他斟酒。

  她的眼波,满是能溺死人的崇拜。

  “将军的伏兵,究竟藏于何处,才能瞒过狼一样狡猾的匈-奴人?”

  “三十万大军悄无声息,真乃神迹。”

  现在想来,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最温柔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那颗被酒精和虚荣浸泡得无比膨胀的心。

  而他,在一杯杯烈酒和一片赞誉声中,说了什么?

  他究竟,说了多少?

  王恢甩了甩头,将这丝转瞬即逝的不安狠狠驱散。

  一个女人而已!懂什么军国大事!

  他身旁,护军将军韩安国压低声音:“将军,时辰到了,匈奴先锋已至雁门关外。”

  王恢点头,目光如炬,射向西北。

  那里,是他王恢功业的起点!

  “传令!”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形。

  “各部,原地死守!”

  “待单于王帐入谷,听我号炮!”

  “喏!”

  军令传下,三十万人的呼吸,仿佛被瞬间抽空。

  死寂。

  雁门关外,三十里。

  军臣单于猛地勒住缰绳,身下的白马人立而起。

  他眯起眼,像一头嗅到危险的老狼。

  前方的马邑城,城门大开。

  太容易了。

  容易得像一个拙劣的陷阱。

  他身侧,叛汉的中行说喉咙里发出谄媚的笑:“单于,天赐良机!聂壹说,城中粮草堆积如山!”

  军臣单于没有理他。

  他戎马一生,信奉的不是天赐,是自己的直觉。

  “城头的旗帜,太新了。”

  单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风刮过沙地。

  “像是昨天才挂上去的。”

  “还有,聂壹一个商人,谁给他的胆子,调开守军,大开城门?”

  中行说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一队哨骑飞驰而回,马背上还捆着一个汉军亭尉。

  “大单于,抓到一个探子!”

  那汉军被推搡到跟前,浑身发抖,却兀自嘴硬:“我……我是武州亭尉,奉命催缴军粮!”

  中行说上前一脚将他踹倒:“放屁!汉军主力在此,还需地方催粮?拖下去,砍了!”

  “等等。”

  军臣单于翻身下马,走到那“亭尉”面前,蹲下身,捏住对方的下巴。

  “武州亭尉,一个月俸禄几石?”

  “九……九石……”

  “九石的俸禄,买得起你这匹大宛马?”

  军臣单于的目光,落在那匹神骏异常的战马上。

  那亭尉的脸色,瞬间惨白。

  “你腰间的佩囊,是南军的制式。”

  “你紧张时,右手总会下意识去摸腰牌,那是禁军的习惯。”

  “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来补。”

  军臣单于的每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刺入对方的骨髓。

  “你还要继续编吗?”

  那斥候彻底崩溃,身体筛糠般抖动,在极度的恐惧中,脱口而出:

  “非我之罪!淮南……”

  他只说了三个字,便像被扼住喉咙般死死咬住嘴唇,惊恐地看向中行说。

  中行说的心,猛地一沉!

  淮南!

  他立刻拔刀,厉声尖啸:“奸细!死!”

  刀光一闪,就要劈下。

  “住手!”

  军臣单于猛地站起,一把抓住中行说的手腕,那力道,让中行说痛得闷哼出声。

  老狼的眼睛,死死盯住这个他最信任的宦官。

  瞬间,他全明白了。

  这个斥候是汉军精锐。

  这个陷阱是真的。

  而中行说,这个最了解汉朝宫廷的人,在听到“淮南”二字时,第一反应不是惊疑,而是杀人灭口!

  这意味着,中行说知道内情!

  他甚至可能,与泄密者有所勾结!

  一股寒气,从军臣单于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陷阱。

  这是计中计!是汉人内部的清洗!

  “撤!”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大单于?”中行说满脸错愕。

  “我说,全军后撤!立刻!马上!”

  军臣单于一把夺过中行说的弯刀,手起刀落,那个瘫软在地的斥候头颅滚出老远。

  “违令者,如此人!”

  凄厉的号角声,撕裂长空。

  是后撤的命令。

  匈奴大军如退潮般,向着来路狂奔而去,卷起漫天尘土。

  马邑城楼上。

  王恢脸上的肌肉,一寸寸僵硬。

  他眼睁睁看着那片即将淹没一切的黑色潮水,在他面前,退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

  他一把揪住韩安国的衣领,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

  “他们为什么退了!”

  韩安国呆若木鸡,一个字也说不出。

  为什么?

  王恢的脑中,没有浮现出卫子夫那张清冷的脸。

  却清晰地浮现出刘陵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她崇拜的眼神,她吐气如兰的追问,她纤纤玉指划过酒杯的弧度……

  每一个细节,都化作了最恶毒的嘲讽。

  他输了。

  不是输给军臣单于。

  不是输给三十万匈奴铁骑。

  他输给了淮南王府的一场酒。

  输给了自己那条管不住的舌头。

  输给了那该死的、无可救药的虚荣!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垛口。

  他耳边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场宴席上,他自己得意忘形的狂笑。

  那笑声,此刻听来,便是他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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