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噤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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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狩五年,夏。

  长安的热,被一种无形的冰冷所渗透。

  廷尉张汤自尽。

  遗产,不足五百金。

  消息传开,那场曾敲盆打碗庆祝酷吏倒台的狂欢,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百姓默默收起了脸上的喜悦,换上了一种更深的恐惧。

  他们终于意识到,那位高坐龙椅的天子,被结结实实地欺骗了。

  帝王的怒火,从不落空。

  “擢,定襄太守义纵,为右内史。”

  “擢,河内太守王温舒,为中尉。”

  两道任命,如两柄出鞘的屠刀,从宣室殿呼啸而出。

  义纵。

  王温舒。

  熟悉这两个名字的官吏,在那一刻,连呼吸都忘了。

  屠伯。

  这是先帝景帝朝就留下的名号。

  他们的履历,是用人头和血写成的。

  张汤的刀,尚且讲法度,讲证据。

  这两位的刀,只讲效率。

  皇帝,用两把更快、更狠、更不讲道理的刀,来为他那把断掉的刀复仇。

  长安,要变天了。

  义纵到任的第一天,右内史的官署大门紧闭。

  他的马车,径直停在了城南一处府邸门前。

  前关都尉,宁府。

  府主宁成,曾是长安一霸,横行霸道,连宗室子弟见了他都要绕着走。

  张汤在位时,也只敢敲打,不敢深动。

  此刻,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地头蛇,正带着全家老小,黑压压跪了一地。

  “下官……恭迎义公大驾!”

  宁成的牙齿在打颤,额头死死贴着青石板,不敢抬起分毫。

  车帘掀开。

  一张毫无表情的脸露了出来。

  义纵没看宁成,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后面的妇孺,像在看一群待宰的牲口。

  “听说,宁氏在长安,很威风?”

  他的声音很平,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宁成浑身一颤,汗水浸透了背脊。

  “不敢!不敢!皆是坊间谣传!下官对陛下忠心耿耿,对义公更是敬仰万分!”

  义纵嘴角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不是笑。

  他伸出一只手,慢条斯理地从侍从盘中拿起一颗樱桃,放进嘴里。

  果肉被牙齿碾碎,发出细微的声响。

  “本官初来乍到,手生。”

  他将樱桃核吐在掌心。

  “想借宁氏满门的人头,给长安的各位提个醒。”

  宁成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

  他张了张嘴,想求饶,想辩解,想说自己和张汤的案子毫无关系。

  但义纵的眼神,已经落在了他身后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人身上。

  “宁三?”

  义纵歪了歪头。

  “逼死城东王氏之女的,是你?”

  那年轻人两腿一软,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裤管流下,在地上洇开一小滩深色。

  义纵皱了皱眉,像是讨厌这个味道。

  他挥了挥手,像在驱赶一只苍蝇。

  “抄。”

  一个字。

  跟在他身后的虎狼之吏,如潮水般涌入宁府。

  凄厉的哭喊和求饶声骤然爆发。

  宁成疯了一样磕头,额头很快血肉模糊。

  “义公饶命!饶命啊!我愿献出所有家产!我……”

  “噗嗤!”

  兵刃入肉的闷响。

  宁成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颗人头滚落到义纵的车轮边,眼睛还大睁着,写满了难以置信。

  义纵看都未看一眼,只是用丝帕擦了擦捏过樱桃的手指。

  他依旧坐在车里,听着府内传来的,妇人的尖叫,孩童的啼哭,以及骨头被砍断的脆响。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声音渐歇。

  一个浑身是血的属下出来复命。

  “回禀义公,宁氏一族,上下二百一十三口,尽数伏法。”

  “嗯。”

  义纵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那片迅速扩大的血泊,车轮留下了两道深红的印记。

  如果说义纵是外科手术刀,精准切除。

  那新任中尉王温舒,就是一场席卷全城的瘟疫。

  他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打开了中尉府的大牢。

  他亲自挑出十几个最凶悍的亡命徒和酷吏,对他们说: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狗。”

  他将一袋金子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许你们,先斩后奏,罪责我负。”

  他拿出一张长安地图,用朱笔在上面画了十个圈。

  “长安城,十个区,你们每人一个。三天,把你们在牢里听说的、知道的所有奸猾、盗贼、恶霸,都给老子扫干净。”

  王温舒的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

  “谁的辖区最干净,谁就是我的副手。”

  这等于将十条疯狗,扔进了长安这座羊圈。

  当晚,一个外号“疤脸”的囚徒,踹开了一家酒肆的后门。

  酒肆老板王二麻子正在后院烧着什么,看到他们,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就是那个编‘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的王二麻子?”

  疤脸狞笑着,一脚踹翻火盆,火星四溅。

  “不……不是我!冤枉啊!”

  “冤枉?”

  疤脸从灰烬里扒拉出一张烧了一半的纸,上面还能看到几个字,“……天下,李家居……”

  他把纸凑到王二麻子眼前。

  “还敢说冤枉?”

  王二麻子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涕泪横流。

  “好汉饶命!是李家!是丞相府的李管事给钱让我干的啊!”

  “很好。”

  疤脸点了点头。

  “李家的账,我们慢慢算。”

  “你的账,现在算。”

  他对着手下一歪头。

  “拖到街上去,让大家都看看,什么叫祸从口出。”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长安的夜空。

  *****

  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丞相李蔡站在百官之首,袖中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几次想出列,可每次一抬头,就对上御座之上,那双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睛。

  刘彻甚至没有看他。

  天子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太极殿的穹顶,俯瞰着整个长安的血与火。

  李蔡感觉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那张龙椅上坐着的,是一头真正苏醒的,嗜血的猛兽。

  *****

  右路军大营。

  李广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信校尉被两个陌生的军法官拖走。

  罪名是“操演不力”。

  新上任的司马,是霍去病在河西之战提拔的亲信,此刻正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他。

  “将军,”那司马皮笑肉不笑,“骠骑将军有令,军纪整顿期间,任何人不得无故离营。您还是回帐中歇着吧。”

  李广利一把推开他,想往外冲。

  “锵!”

  司马腰间的长刀出鞘半寸,拦住了他的去路。

  “将军,请回。”

  李广利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扳倒一个张汤,究竟引来了何等可怕的怪物。

  那不是两头饿狼。

  那是两头饿狼,和一头亲自下山的猛虎!

  *****

  昭阳殿内,同样一片死寂。

  李妍抱着怀中刚满月的皇子,彻夜难眠。

  下午,她派去联络家人的心腹太监,被人送了回来。

  是装在食盒里的。

  他的嘴里,塞着她给他的那块出宫令牌。

  她被困住了。

  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困在了这座华丽的宫殿里。

  这张网,正在一寸一寸地收紧。

  怀里的皇子,她最大的倚仗,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怕,这张网的最终目的,就是她和她怀里的孩子。

  就在长安人人自危,在血腥与恐惧中煎熬之时。

  一个消息,如同一缕青烟,悄然在宫中弥漫。

  齐地,有个名叫少翁的方士。

  身怀异术。

  能招魂通神。

  可与鬼魅对话。

  此人,已被陛下秘密接入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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