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釜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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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的烛火，将每一寸地砖都照得雪亮。可这殿里，比冰窖更冷。
御座之上，刘彻面沉如水，只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牢牢落在殿下那瘫软如泥的身影上。
当朝丞相，李蔡。
曾经的百官之首，此刻像条被溺毙之人，官袍浸透了雨水与冷汗，散发着一股刺鼻之气。
“是他们！陛下！都是李延年的毒计！”
李蔡的哭嚎撕裂了死寂，尖利得像是要划破人的耳膜。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的童谣，是他们散布的！”
“构陷张汤，也是他们一手策划！”
“他们……他们是淮南王刘安的余孽！他们要毁了新政，要断陛下的臂膀啊！”
他每喊一句，就重重磕下一个响头，额头早已血肉模糊。
刘彻依旧不语。
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一只手，五指一根根收紧。
纯金打造的龙首，在他掌心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
同一时刻。
椒房殿。
殿门紧闭，所有宫人都被遣退至百步之外。
空气里，连一丝风都吝于流动。
那本从淮阳八百里加急送回的羊皮账册，正摊在东方朔面前。
卫子夫就站在他身侧。
她一身素衣，指甲早已刺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那些扭曲的符号上。
“不是字。”
东方朔闭着眼，手指在那些符号上空虚虚地划过，像在拨动无形的琴弦。
他整个人仿佛神游物外，声音低沉。
“是音……是律……”
“以音律的长短、高低、急缓为密匙，记录天下密事。”
“好一个李延年，不愧是协律都尉出身！”
卫子夫的心脏被狠狠攥住，声音绷成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能解吗？”
东方朔猛地睁眼，瞳中精光乍现。
“娘娘，取笔墨来！”
笔墨早已备好。
东方朔提笔悬腕，笔尖在雪白的绢帛上飞速游走。
一个个诡异的音符，在他的笔下，被还原成一行行令人脊背发凉的文字。
“元狩四年，秋，联络丞相李蔡，成。”
卫子夫看到这一行字，呼吸猛地停滞。
******
宣室殿。
“他们……如何联络的你？”
刘彻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让人胆寒。
李蔡全身剧震，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竹筒倒豆子般吼了出来。
“是……是家兄的一件旧物！一枚玉佩！他们拿着玉佩找到老臣，说……能保我李家长盛不衰！”
*****
椒房殿。
东方朔的笔尖没有片刻停顿。
“冬，遣死士朱安，构陷廷尉张汤，成。”
卫子夫的瞳孔骤然紧缩。
张汤……
那个她亲手布下假死之局的酷吏，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李家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
宣室殿。
“张汤……”刘彻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一样的惨白，“他的死，果然有鬼。”
“是！”李蔡涕泪横流，“是他们买通朱安，故意设局，引爆民怨……废掉张汤，就是为了让新法推行受阻！陛下！老臣……老臣也是被猪油蒙了心啊！”
“那先帝陵园旁边那座乐坊呢？”刘彻目光如炬。
“陛下……”李蔡俯身跪地，懊悔不已：“是臣被猪油蒙了心，酿成大错。”
“臣在此立誓，里面的脏银，臣绝无染指。”
******
椒房殿。
“元狩五年，春，引方士少翁入宫，乱君心，成。”
看到这一句，卫子夫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
少翁！
那个在宫中装神弄鬼，最终被车裂的方士！
他所有针对自己的构陷，所有指向卫家的恶毒言语，源头竟都在这里！
东方朔的笔，还在往下。
绢帛上的罪证，越来越多。
一张覆盖全国的地下钱庄网络，一条条见不得光的资金流向，一个个潜伏在各州郡的内应姓名……
这哪里是账本！
这分明是一份……篡逆的蓝图！
当东方朔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纸页上没有音符，没有文字。
只有一幅图。
一幅用血红色的细线，勾勒出的……宗室谱系图。
那蛛网般的血线，源头指向了汉初一位早已被历史遗忘的刘氏远亲。
而谱系的末端，在经过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姻亲嫁娶、血脉勾连之后，最终指向了一个名字。
李妍！
图的旁边，还有一行同样用血写成的小字注解。
“妍母承刘氏血，其子，亦为龙裔。”
“皇后……”
东方朔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遏制的惊骇与颤抖。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卫子夫。
卫子夫已经走了过来。
她的目光落在那张图上，落在“李妍”两个字上，落在“其子，亦为龙裔”那八个血字上。
一瞬间，所有的阴谋，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迷惑，都通了。
李家的野心，从来不是后宫争宠。
甚至不是扳倒她这个皇后，不是扳倒卫家。
他们要的……
是要她怀胎十月，九死一生生下的孩子……
大汉储君，刘据的命！
“清君侧”？
不。
他们是要杀了她的据儿，然后扶那个身上流着所谓“刘氏血脉”的孽种上位！
他们要换掉这大汉的根！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杀意，从卫子夫的眼底深处，轰然炸开，焚尽了她最后一丝温情。
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伸出手，一把抓过那张写满罪证的绢帛，和那张血淋淋的谱系图。
然后，转身。
“娘娘！”东方朔大惊失色。
“去宣室殿。”
卫子夫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腊月寒冰碎裂时的锋利。
当她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推开宣室殿沉重殿门的时候，正对上刘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刘彻看到了她，看到了她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冷酷。
也看到了她手中，那份血迹斑斑的图。
他伸手，接了过来。
当他的目光，将谱系图上的“李妍”，将那句“其子，亦为龙裔”，与地上李蔡刚刚哭诉的所有供词，在脑海中拼接成完整一块版图时——
“轰！”
这位缔造了大汉盛世的铁血帝王，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生生引爆了。
他被耍了。
他，大汉天子，竟被一群前朝的亡魂，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宠幸的妃子，是一条处心积虑的毒蛇！
他倚重的丞相，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走狗！
他甚至……差一点，就亲手将一个足以颠覆江山的孽种，扶上高位！
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好……”
刘彻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挤出一声野兽般的低笑。
“好一个李家！”
笑声里，是无尽的暴戾与悲凉。
他猛地站起身。
“锵——”
天子剑悍然出鞘！
一道撕裂空气的寒光闪过！
“轰隆！”
他面前那张由整块金丝楠木制成的御案，竟被他一剑，从中间生生劈成了两半！
木屑与奏章齐飞。
刘彻手持长剑，剑尖兀自颤动，双目赤红如血。
他对着殿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郭舍人，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传朕旨意！”
“即刻封锁长安所有宫门、城门！”
“命卫青、霍去病，即刻率部回京！”
“朕要……”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的恨意与杀机，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彻底冻结。
“清理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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