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阳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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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元五年,春。

  宣室殿。

  殿内空气凝滞如铁,仿佛连光线都成了粘稠的琥珀,沉重得压在每个人的肩上。

  主父偃立于百官之前,身形瘦削,却如一杆即将投出的标枪,枪尖直指这死气沉沉的朝堂。

  “臣,主父偃,启奏陛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金石之音,清晰地砸在每一位王侯公卿的心上。

  “为广布皇恩,泽被宗亲,臣请陛下下——推恩之令!”

  每一个字,都淬着足以颠覆天下的锋芒。

  “允天下诸侯,分封子弟为列侯,以固我大汉万世之基!”

  一言既出,死水乍破!

  御史大夫庄青翟,如一头被触怒的雄狮,悍然踏出队列,声如洪钟。

  “荒唐!”

  那声音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高祖亲定,嫡长子继承,此乃祖宗之法,不可动摇!”

  “我大汉屏藩在外,以御匈奴,今削藩以弱枝,枝弱则干危,此乃自毁长城!”

  他猛地转向主父偃,眼神如刀,仿佛要将这个“新进小吏”当场凌迟。

  “你在此妖言惑众,动摇国本,该当何罪!”

  丞相许昌立刻出列,苍老的身躯一躬,仿佛代表了整个旧臣阶层。

  “庄大夫所言极是!”

  他身后,满朝旧臣勋贵如梦初醒,纷纷附和。

  “名为推恩,实为削藩!”

  “此举一开,宗室离心,天下必乱!”

  “请陛下,严惩此獠!”

  殿内的声浪排山倒海,仿佛要将主父偃那瘦弱的身影彻底吞没。

  御座之上,刘彻面无表情。

  修长的指节,在龙椅的蟠龙扶手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他在等。

  等一把,他亲手磨砺的刀。

  ***

  兰林殿。

  殿门紧闭,隔绝了宣室殿的喧嚣,却隔不断那股令人心悸的紧张。

  卫子夫端坐镜前,一言不发。

  铜镜里的容颜平静无波,但她手中那把小小的象牙梳篦,却被攥得指节泛白。

  她也在等。

  陛下在宣室殿落子。

  而她,在后宫,稳住棋盘。

  “夫人,您看。”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夏婵。

  她手中捧着一只刚做好的糖人,却没有直接给眼巴巴望着的小昭华,反而举得高高的。

  小昭华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急得咿呀乱叫,却怎么也够不着。

  一旁的霍去病也急了,跳起来就要抢。

  卫子夫没有回头,声音却很轻。

  “夏婵,你觉得,这糖人该给谁?”

  夏婵一愣,瞬间明白了卫子夫的深意。

  她将那只糖人,“啪”地一声,干脆利落地掰成了三份。

  最大的一份给了昭华。

  稍小的一份给了去病。

  最小的一份,她自己捏在手里。

  “如此,人人有份,谁也不必争抢。”

  卫子夫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

  若胜,君临天下之路,再无掣肘。

  若败……

  她不敢想。

  就在此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更大的哗然,似乎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变故发生。

  卫子夫的手一颤,梳篦坠地,发出一声脆响。

  ***

  宣室殿。

  队列中,一个身影挤了出来。

  武安侯,田蚡。

  他脸上挂着对君王无限忠诚的忧思,与对同僚固步自封的痛心疾首。

  “臣,以为主父偃所言,乃千古良策!”

  一句话,殿内嘈杂顿消。

  无数道惊愕、愤怒、不可置信的目光,像利箭般钉在他身上。

  田蚡恍若未觉,对着御座重重叩首,声泪俱下。

  “陛下仁孝!”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半点谄媚,全是“真情流露”。

  “诸侯之子,皆龙子龙孙,岂能因嫡庶之别,判若云泥?此非陛下之意,更非高祖之愿!”

  “此非削藩!是陛下不忍宗亲骨肉相残,手足离心!”

  “是让每一位刘氏子孙,皆可沐浴皇恩的无上恩典!”

  他猛然抬头,环视四周,声色俱厉,像一头护主的忠犬。

  “此乃真正的仁政!反对者,非蠢即坏!”

  “尔等是嫉妒陛下仁德,欲置宗亲于不义!”

  好一招偷梁换柱!

  反对的诸王与旧臣,被他这番话堵得脸色青白交加,哑口无言。

  刘彻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阶下,如神只俯瞰蝼蚁。

  “众卿,都听到了?”

  “既然如此……”

  “陛下!万万不可啊!”

  一声凄厉的嘶喊,悍然打断了刘彻的话。

  广川王的王后披麻戴孝,在一众宗亲的簇拥下,连滚带爬闯入大殿。

  她扑倒在地,字字泣血。

  “陛下!您要为我王做主啊!”

  “昨日深夜,广川王他……他在府中,离奇暴毙了!他可是陛下的亲弟弟。”

  轰!

  这个消息,比推恩令更像一道惊雷。

  方才哑口无言的宗亲们,瞬间找到了宣泄口,群情激愤。

  “陛下!此事必有蹊跷!”

  “定是奸人构陷,请陛下彻查!”

  刘彻的瞳孔,猛然一缩。

  他看向殿角。

  卫青与郭解不知何时已立于那里,对着他,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

  不是他们。

  是淮南王派人动的手。

  他看着那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看着那些被利用而不自知的愤怒宗亲。

  他知道,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一个,让他们彻底闭嘴的交代。

  “郭舍人。”

  “奴在。”

  “将那份匈奴刺客的口供,念给众卿听听。”

  郭舍人展开早已备好的供词。

  他用没有一丝感情的语调,将广川王刘越如何勾结匈奴,意图行刺,事败之后畏罪自尽的“事实”,公之于众。

  “……广川王刘越,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话音落下。

  满殿死寂。

  方才还群情激愤的宗亲们,此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面如死灰。

  刘彻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推恩之令,是朕给刘氏宗亲,最后一次机会。”

  他缓缓扫视全场,目光所及,无人敢抬头。

  “谁赞成?”

  “谁反对?”

  满堂朝臣,无人应答。

  丞相许昌与御史大夫庄青翟对视一眼,执笏而出,轰然跪倒。

  紧接着,是满朝文武。

  黑压压一片,跪满了整座宣室殿。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直到一个公鸭嗓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陛下,太皇太后……晕过去了。”

  内侍连滚带爬地扑进殿内,声音发颤。

  刘彻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退朝。”

  他撂下两个字,疾步往长乐宫而去。

  身后,是死寂之后,轰然爆发的惊恐议论。

  ***

  长乐宫。

  窦漪房斜倚榻上,脸上是灰败的疲惫。

  “哀家,时日无多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推恩令,哀家准了。”

  刘彻一怔,面色微动。

  “但,你要答应哀家一件事。”

  窦漪房那双失明的眼睛,仿佛穿透了一切,落在刘彻身上。

  “在哀家闭眼之前,不得推行。”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

  “君王社稷,不能寒了人心。”

  “广川王的事,到此为止。”

  这是她最后的政治交换。

  用她的退让,换取她死前的安宁。

  刘彻看着这位斗了一辈子,也敬了一辈子的皇祖-母。

  他重重颔首:“孙儿,遵旨。”

  从长乐宫出来,夜风冰冷。

  刘彻独自站在宫道上。

  他赢了。

  胜利的果实,却带着血腥和交易的味道。

  郭舍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呈上一份火漆封口的密报。

  “陛下,廷尉府张汤,急报。”

  刘彻立即拆开,但见信上只有一行字。

  “李当背后,另有其主。臣查出,其与淮南王宫,往来甚密。”

  刘彻捏紧了那张薄薄的信纸。

  他的指节,根根泛白。

  淮南王,刘安。

  他看向南方,眼中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猎人盯住猎物的,彻骨的寒意。

  “传旨下去,广川王无后,广川国封地由朝廷代管,此事让主父偃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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