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五文断情

　　《万里薯图》经由驿马传抄，携着东塘的实践与野望，驰向帝国四方。工坊内外，依旧是为薯粉、为丝线、为夜校灯火而忙碌的景象，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是比以往更加沉静的专注，仿佛已将那万里江山尽数纳入胸中沟壑，只待时日，便可化为遍地丰饶。

　　然而，旧日的阴影，总在不经意间，试图攀附这蓬勃向上的生机。

　　这一日午后，工坊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嚎与骚动。守门的青壮拦着一个试图闯入院内的老妇，那老妇衣衫褴褛，头发花白散乱，脸上布满沟壑与涕泪，正是多年未曾踏足此地的陈婆——李青禾那曾经的婆婆。

　　“让我进去！我要见青禾！求求你们，让我见见她！”陈婆瘫坐在地，双手拍打着地面，哭得撕心裂肺，“我家大柱……大柱他快不行了！郎中说是痨病，没钱抓药，眼看就要……求青禾看在往日情分上，救救他吧！老婆子我给你磕头了！”

　　陈婆跪地哭求，额头在泥地上磕得砰砰作响，引得工坊内外众人纷纷侧目，议论纷纷。有知晓当年旧事的，面露鄙夷；有不甚了了的，则生出几分怜悯。

　　周娘子闻声出来，见状眉头紧锁，上前欲扶起陈婆：“陈婆婆，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陈婆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攥住周娘子的衣袖，哭喊道：“周家娘子，你行行好，帮我说说情！当年……当年是我们老陈家对不住她，可大柱终究……终究是她曾经的丈夫啊！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不能见死不救啊！”

　　“曾经的丈夫”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针，刺入院内许多知情人耳中。赵三娘性子最直，闻言忍不住啐了一口：“我呸！现在知道是‘曾经的丈夫’了？当年把娘子当牛马使唤，病得快死了扔回娘家，一纸休书恨不得划清所有界限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一日夫妻百日恩’？”

　　院内的喧哗，终究是传到了库房中正在清点新收油菜籽的李青禾耳中。她动作未停，只是那握着菜籽袋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两口枯井，映不出半点波澜。

　　她缓缓放下袋子，拍了拍沾上的碎屑，步履平稳地走了出去。

　　见她出来，院内外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陈婆更是如同看到了唯一的光，连滚带爬地扑到李青禾脚边，抱住她的腿，哀嚎道：“青禾！青禾！娘……不，老婆子求你了！救救大柱吧！他知道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你如今是女史大人，有钱有势，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救他一条命了啊！”

　　李青禾低头，看着脚边这个曾经在她面前颐指气使、动辄打骂，最终将她如同弃履般扫地出门的老妇，如今却卑微如尘，涕泪交加地匍匐在地。她没有动，也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任由陈婆抱着她的腿哭求。

　　良久，就在陈婆的哭声渐弱，几乎绝望之时，李青禾嘶哑的声音，如同秋风吹过败叶，平静地响起：

　　“当年，我初入你陈家，三日未曾粒米，饿晕在灶间。是你，陈大柱，偷拿了半块粟米饼，塞与我手。”

　　她的话，将所有人的思绪都拉回了那段不堪的过往。院中愈发寂静。

　　“那半块饼，救了我一命。”李青禾继续道，语气无悲无喜，“后来，我为你陈家当牛做马，挣下的银钱，早已百倍千倍偿还。唯有那半块饼的恩情，未曾计量。”

　　她说着，缓缓伸手入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了五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那是她平日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的零钱。

　　她将五枚铜钱托在掌心，递到陈婆眼前。

　　“这五文钱，买当年那半块饼，绰绰有余。”

　　陈婆愣住了，抬头茫然地看着那五枚铜钱，又看看李青禾毫无表情的脸。

　　下一刻，李青禾手腕一翻，五枚铜钱“叮当”作响，尽数撒落在陈婆面前的泥地上，滚落四处。

　　“钱货两讫，恩情已还。”李青禾收回手，目光越过陈婆，望向远处工坊飘扬的旗帜，声音清晰而冰冷，如同最后的审判，“自此，我李青禾，与你陈家，恩断义绝，生死无关。”

　　掷五文钱：“还当年半块饼，从此生死无关。”

　　话音落下，满院死寂。只有那几枚落在尘土中的铜钱，反射着冰冷的光。

　　陈婆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瘫软在地，看着那几枚铜钱，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五文钱，买断了最后一丝情分，也彻底断绝了她所有的希望。

　　周娘子叹了口气，对旁边两个青壮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默默地将失魂落魄的陈婆从地上架起，半扶半拖地送出了工坊院子。

　　李青禾不再看那边一眼，转身，重新走向库房。她的背影依旧挺直，步伐依旧平稳，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塘埂方向。 夕阳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溪边， 浑浊的目光…… 追随着陈婆被搀扶离去那踉跄绝望的背影， 又落回工坊院内， 那个决然走入库房的枯槁身影之上。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凝结了铜钱冰冷与过往尘埃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五——……” 声音顿了顿， 似在掂量那五文钱所承载的过往重量。 “…——文——…” “…——断——…”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旧日羁绊彻底斩断的冷硬决绝， 向下一点。 “…——情——…”

　　“五文断情——！！！”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血色残阳与渐起的暮霭。 工坊内， 灯火次第亮起， 夜校的读书声隐约传来。 那五枚散落于地的铜钱—— ……象——……征——……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全——……然——……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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