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去村口买肉

　　天才蒙蒙亮，深邃微白的天幕还残留着几颗不肯隐去的星子，东方刚刚褪去沉重的墨色，透出一种朦胧而清冷的蟹壳青。月亮河宽阔的河面上，依旧沉沉地笼罩着一层如纱似烟的晨雾，它们并非静止，而是缓慢地流动、盘旋，将远处的树林、蜿蜒的河岸和起伏的滩涂都晕染得模糊而静谧，仿佛一幅未干的水墨画。整个周家坳还沉陷在最后一段深沉的睡眠之中，静得能听见露珠从叶尖滚落的声音。只有几声零星的、试图划破这巨大寂静的鸡鸣从远处院落里响起，显得空旷而辽远，间或夹杂着一两声被惊动的、带着睡意的犬吠，更衬得这黎明时分万籁俱寂，时间仿佛都凝固了。

　　高红梅却已经利索地翻身坐起，薄薄的棉被被她掀开一角，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多年勤劳的习惯，像刻在她骨头里的时钟，让她总是比太阳醒得更早，比村子里绝大多数人都要先行一步。她在昏蒙的微光里摸索着，手指精准地找到搭在床头椅子上的那件半旧夹袄，披上，系好纽襻，然后又熟练地围上那件洗得发白、边缘有些毛糙却干干净净的蓝布围裙，仿佛披挂上了一天战斗的盔甲。她的头发还有些蓬乱，她用手拢了几把，三两下就在脑后挽了一个紧实的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乌木簪子固定住。

　　她走到窗边，撩开那幅印着细碎蓝花的土布窗帘一角，朝外仔细地看了看。雾气比想象中更浓重些，湿漉漉地附着在窗玻璃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天色尚早，灰蓝色的光线无力地穿透雾霭，视野所及，一切都模模糊糊。但她心里揣着事，像有只小手在里面轻轻挠着，一刻也耽搁不得。那件事关乎着一家人接下来几天的饭桌，关乎着女儿归来时能尝到的那口惦记已久的味道，关乎着冬日里一碗暖身的浓汤。

　　她转身回到床边，伸手推了推身旁那个裹在被子里、呼吸均匀的身影：“振华，快起来！醒醒！”她的声音带着清晨醒来特有的清亮，以及一丝被刻意压低了却依旧不易察觉的急切，“村口周老五那儿，昨儿个傍黑天我就跟他说好了，今早要杀猪宰羊！咱们得赶紧去，图个新鲜热乎气儿！去晚了，好肉都让那些手脚快的婆娘挑走了，剩下的尽是些没人要的边角料，炖都炖不烂！”

　　周振华的睡眠本就浅，常年田间地头的劳作让他保持着一种警醒。几乎是在高红梅的手碰到他肩膀的同时，他就睁开了眼。他的眼神清明澄澈，没有丝毫刚醒时的朦胧和困倦，仿佛只是闭目养神了片刻，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声召唤。他喉咙里发出一个低沉而短促的“嗯”字，算是回应。随即毫不拖沓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抓起放在床头矮凳上那叠得整整齐齐、带着皂角清香的灰布衣裤，动作干脆利落地穿上，系好每一颗扣子，蹬上裤子，裤脚仔细地塞进厚厚的棉袜里，整个过程安静而高效，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两人默契地没有生火做早饭，这个时辰，灶膛的烟火气太耽误功夫。只是就着院里那口老压水井里刚打上来的、沁凉透骨的井水，简单洗漱了一下。冰凉的井水扑在脸上，激得皮肤一紧，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睡意，头脑变得异常清醒。高红梅用旧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水珠沾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甩甩手，语气依旧像上了发条一样急匆匆的：“走走走，别磨蹭了，这会儿去正好，估摸着刚开膛破肚，肉还突突跳呢，最新鲜不过！那猪肝还烫手，那腰子还紧绷着！”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迎面扑来的是清晨独有的、沁人心脾的凉意，带着惊人的洁净感。深深吸一口，空气清冽得像刚融化的冰泉，仿佛能洗涤净肺腑里积攒了一夜的浊气。湿润的草木清香、被夜露打湿的泥土的芬芳，还有从月亮河方向弥漫过来的、那淡淡的水汽和若有似无的水腥味，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天之中最纯净、最鲜活的气息。脚下的小路两旁，草叶尖上都挂着沉甸甸、圆滚滚的露珠，很快就把他们的黑色布鞋鞋面打湿了，留下深色的印记。

　　高红梅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几乎是小步快走，瘦削的身子在晨雾里穿行，蓝布围裙的一角被风带起。她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像是在梳理一份无形的采购清单，又像是在对身后的周振华叮嘱，更像是为自己这趟早行增添几分紧迫和重要性：“得挑块肥瘦相间、层次多的上好的五花肉，一层皮、一层膘、一层瘦，起码得五层以上！那膘要白亮亮、硬挺挺的，瘦的要鲜红紧实、有光泽，这样的五花肉，拿去焖烧肉，或者剁馅包饺子，油而不腻，入口即化，香得很！再割点纯瘦的里脊肉，纹理要细，不能有筋袢，小慧慧上次打电话回来，不是说馋我做的糖醋里脊了么？裹上面糊炸得外焦里嫩，再浇上酸甜芡汁……这回买了，冻在窖里，等她下次回来就做给她吃……哦对了，差点忘了，要是周老五那儿还有好的羊腿骨，骨头缝里带着髓的那种，厚实实的，也务必买点回来，贵点也值。用那个大砂锅，添上足水，扔几片姜，一点点花椒，慢慢熬，熬上它大半天，熬得汤色奶白奶白的，像兑了奶一样，撒上一小把翠绿的香菜末，点几滴香油，啧啧，那才叫一个鲜得很！冬天喝最暖身子，给你补补力气……”

　　周振华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沉默地听着，很少搭话，只是偶尔从喉间发出一个表示听见了的单音。他的目光平稳地扫过沿途尚在沉睡的静谧小院、矮矮的土坯墙或砖石墙、篱笆墙上攀爬着的打着朵儿的蓝色牵牛花、以及家家户户门前的菜畦里那些挂着晶莹露珠、青翠欲滴的菠菜和小葱。他的脚步沉稳，不紧不慢，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却总能恰到好处地跟上高红梅那风风火火的急促节奏，如同影子般可靠。

　　还没真正走到村口，空气里已经开始混杂进一丝不一样的气息。先是隐隐约约传来猪羊被束缚时发出的尖锐而焦躁的嘶叫声，那声音高亢、绝望，在宁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穿透层层雾气。紧接着，是人群隐约的、嗡嗡嗡的嘈杂声——压低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吆喝声、金属工具碰撞发出的清脆或沉闷的响声。越往前走，声音越发清晰，那股特殊的气味也愈发浓烈。

　　周屠夫周老五家的院子就在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下，光秃秃的枝桠虬结着伸向天空。此时，院门外那片不大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不少人，大多是起了大早从附近赶来的乡邻，以挎着篮子、揣着布袋的婆姨媳妇居多，她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也有几个当家汉子，抄着手站在稍远处，抽着自卷的烟卷，神情自若地谈论着庄稼或天气。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寒暄着，议论着今天周老五杀的这头猪膘情厚不厚、那羊羔子肉嫩不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新鲜滚烫的血腥气，和牲畜被开膛破肚后散发出的热烘烘的内脏气息与特有的膻味。但这味道在此刻并不难闻，反而混合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清冷的晨雾和活生生的、热腾腾的生命力，透着一股原始而蓬勃的、直抵人心的力量，一种最直接、最接地气的生活味道和人烟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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