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山野村落,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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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深处,十万大山如沉睡的远古巨兽,脊背连绵起伏,在薄暮时分蒸腾起淡紫色的雾霭。千仞峭壁被岁月和风雨剥蚀,裸露出铁锈红与苍青交杂的嶙峋筋骨,其上顽强地附着着虬结的古松与不知名的藤蔓,根须深深扎入岩石的缝隙,吮吸着贫瘠中的生机。山风穿行于幽深的峡谷,发出低沉的呜咽,时而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坠入下方奔腾咆哮、白沫翻涌的浑浊江河。就在这莽莽苍苍的群山怀抱里,一条被无数代脚板磨得光滑发亮的石板小径,如同大山的毛细血管,蜿蜒着探向云雾缭绕的山腰。小径的尽头,豁然开朗,一片小小的、安宁得近乎停滞的天地镶嵌在陡峭的山壁与苍翠的竹林之间。
这便是青牛坳。
几十间黄泥夯墙、黑瓦覆顶的屋舍,依着山势错落排开,像随意撒落山间的几块老旧的积木。烟囱里偶尔逸出几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炊烟,迅速被湿润的山岚吞没。屋前屋后,是巴掌大的菜畦,被粗糙的竹篱笆小心地圈护着,绿油油的菜蔬在薄暮的微光里显得格外精神。村口一株不知活了多少年月的老樟树,树冠如巨伞,虬枝盘曲,深沉的墨绿在暮色中沉淀成近乎黑色的剪影。树下卧着一头皮毛粗糙的老黄牛,反刍着草料,巨大的眼睛半开半阖,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蚊蝇,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成了这寂静山村最清晰的背景音。
离老樟树不远,临着一条从更高处山涧引下的、水声淙淙的石砌小渠,有一间格外低矮、不起眼的黄泥小屋。泥墙被雨水冲刷得斑驳,几处还露出了内里的竹篾筋骨。小小的窗棂糊着泛黄的毛边纸,此刻透出一点豆大的、摇曳不定的昏黄油灯光晕。这便是林衍在青牛坳的居所。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衍走了出来。他身上那件曾象征着万象求真院最高意志的玄青布袍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靛蓝色粗麻短衫,下身是同色的阔腿裤,裤脚随意地挽到小腿肚,露出一截沾着新鲜泥点的、精瘦却线条流畅的小腿。脚上蹬着一双用山间柔韧藤草和旧布条混编的草鞋,鞋底沾满了湿润的黄土。
他手里拎着一只同样古旧的竹编水桶,走到小渠边,俯身。清澈冰凉的涧水哗啦啦注入桶中,水面倒映着他此刻的面容。不再是归墟古城废墟上那俯瞰众生、眸藏渊海的缔造者,也不是万象求真院观星穹顶中操控法则、湮灭混乱的掌控者。眉宇间曾经如刀锋般锐利的棱角,被一种近乎温润的平和所覆盖,仿佛深潭表面沉淀了经年的细沙,所有的激流都隐入了难以窥测的深处。只有那双眼睛,在暮色中依旧深邃,却不再有穿透一切的锋芒,而是像浸透了山岚水汽的墨玉,沉静地映着眼前这方小小的、流动的天地。
他提起沉甸甸的水桶,转身走向小屋旁的菜畦。动作自然而熟练,仿佛已重复了千百遍。舀起一瓢清水,手腕轻转,水珠便均匀地洒落在几株刚冒出嫩芽的青菜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林先生!林先生回来啦!”
清脆稚嫩的童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快,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几个半大的孩子如同林间被惊动的小兽,从村口的屋角、柴垛后蹦了出来,叽叽喳喳地围拢到菜畦边。他们大多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赤着脚,脸蛋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这位外来“先生”毫不设防的好奇与亲近。
为首的男孩小名石头,七八岁模样,剃着个锃亮的青皮头,胆子最大,凑到林衍跟前,踮着脚去看桶里的水:“先生,您又去后山啦?看见大老虎没?”
另一个扎着两根稀疏黄毛小辫的女孩,叫丫丫,怯生生地躲在石头身后,小声问:“先生…您上次说的,会发光的小石头,今天找到了吗?”
林衍放下水瓢,脸上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初融的冰面。他没有回答关于老虎的问题,只是从腰间一个同样不起眼的粗布小袋里,摸出几颗圆润的、带着天然纹理的鹅卵石。石头是常见的青灰色,但在林衍的掌心,它们似乎被赋予了一种奇异的内蕴光泽,在暮色中温润流转。
“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这块像不像一只蜷着睡觉的小猫?”他指尖点着一块石头上天然形成的螺旋纹路。
“哇!真的好像!”丫丫的眼睛瞬间亮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
石头则盯着另一块:“这块像俺爹劈柴的斧头!”
孩子们小小的脑袋挤在一起,对着几块平凡无奇的石头指指点点,争论着像这像那,小小的菜畦边充满了纯粹的、无忧无虑的快乐。林衍安静地看着他们,深邃的眼底仿佛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那是一种久违的、近乎被遗忘的暖意,缓缓熨帖着灵魂深处因长久驾驭伟力、直面深渊而积累的冰冷与疲惫。孩童身上勃发的、未经世事沾染的生命元气,像最纯净的山泉,无声无息地滋养着他近乎枯竭的心田。
他偶尔会伸出手指,在湿润的泥地上,用最平直的线条,画出简单的日、月、山、川的轮廓,或者写下一个古老的、象形的“水”字、“火”字。孩子们便跟着用树枝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地模仿,发出咯咯的笑声。这简单的互动中,没有任何道法的玄奥,没有法则的推演,只有最本源的图形与意义,如同种子悄然落入心田。
暮色四合,村中炊烟渐浓,带着柴火和饭菜的混合气息。孩子们的娘亲们开始呼唤自家娃儿回去吃饭的悠长声音在村子上空此起彼伏。
“石头!回家吃饭咯——”
“丫丫!死丫头又野哪去了?快回来!”
孩子们如同归巢的雀鸟,一哄而散,留下清脆的告别声在暮色中回荡。
“林先生明天见!”
“先生明天再给我们看石头!”
菜畦边恢复了宁静,只有渠水淙淙流淌。林衍看着孩子们奔跑着消失在黄泥小屋间的背影,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重新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他提起空了大半的水桶,走回那间低矮的小屋。昏黄的油灯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泥墙上,随着灯火的摇曳而微微晃动,显得格外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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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光未透,山坳里还弥漫着乳白色的浓雾,湿漉漉地沾在竹叶、草尖和屋瓦上。林衍已踏着露水,沿着村后一条更为隐秘陡峭的小径,向大山深处行去。草鞋踩在湿滑布满青苔的石阶上,悄无声息。
越往上,人迹越罕至。参天古木的枝叶在高处交错,将天空切割成碎片。浓荫蔽日,光线幽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气息和某种沉甸甸的、属于古老森林的威压。巨大的藤蔓如同蟒蛇般缠绕着粗壮的树干,苔藓厚厚地覆盖了一切能覆盖的表面,踩上去如同柔软的地毯。
林衍的脚步不快,却异常平稳。他的目光掠过形态奇异的扭曲树根,扫过倒伏在地、长满各色菌类的巨大朽木,停留在岩石缝隙中顽强探出头的一株叶脉呈现出奇异银线的小草上,或是凝神倾听某只隐匿在密林深处、发出独特韵律鸣叫的不知名山雀。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丝网,温柔地铺展向四周,不再是为了洞察法则的脉络或危险的预兆,而是纯粹地去“感受”——感受脚下泥土的松软与坚实,感受叶片上露珠滚落的轨迹,感受山风穿过不同树冠时音调细微的差异,感受那蛰伏在朽木深处、默默分解转化、孕育新生的庞大菌丝网络所散发出的微弱生命脉动。
这是一种完全放下“解析”与“掌控”的沉浸。他不再试图用强大的神识去“看”透物质的本质,去“听”懂鸟鸣的含义,去“理解”草木生长的规则。他只是“在”。身体如同一个巨大的、空灵的容器,任由这山野间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气息和自然韵律,毫无阻碍地冲刷、涤荡、浸润着每一寸肌骨,每一个念头。
在一条被山洪冲刷出的、布满巨大滚石和清澈浅潭的溪涧旁,林衍停下了脚步。他找了一块被水流磨得光滑圆润的青色大石坐下,脱下草鞋,将双脚浸入冰凉的溪水中。寒意刺骨,瞬间沿着脚踝窜上,却带来一种令人精神一振的清明。他微微闭上眼。
无需刻意冥想,心神便自然而然地沉静下来。不再是万象求真院观星穹顶中那种俯瞰星海、推演宇宙的浩瀚空寂,而是一种沉入大地、与万物同频的踏实安宁。溪水在脚踝间温柔地缠绕流淌,带着细微的冲刷力量;山风拂过汗湿的鬓角,带来远处野花的淡香;头顶树叶沙沙作响,间或有熟透的野果“噗”地一声落入潭中,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惊得几尾透明的小鱼倏忽窜入石缝。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精确的刻度,只剩下光影的缓慢推移和身体对自然最细微变化的感知。林衍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块生了根的老石。体内那因长久驾驭伟力、湮灭混乱而隐隐躁动的本源力量,在这纯粹的山野气息和溪涧寒意的抚慰下,如同被驯服的野马,渐渐平息了不安的嘶鸣,变得温顺而内敛。灵魂深处那挥之不去的、属于归墟的冰冷烙印,似乎也被这无处不在的、磅礴而温和的自然生机所包裹、所中和,变得不再那么尖锐刺骨。
当林荫缝隙间漏下的光斑由清冷的淡金转为带着暖意的橙黄时,林衍才缓缓睁开眼。他并未立刻起身,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
一只羽毛斑斓的山雉,正带着一队毛茸茸、如同滚动的小绒球般的雏鸟,小心翼翼地踱过溪涧边湿润的碎石滩。山雉的颈羽高高竖起,警惕地转动着小脑袋,发出低低的、安抚性的“咕咕”声。雏鸟们跌跌撞撞地跟着母亲,不时因为踩到湿滑的苔藓而摔个跟头,又笨拙地爬起来,发出细嫩的啾啾声。它们对近在咫尺的人类毫无所觉,或者说,林衍此刻的气息已完全融入了周围的山石草木,不再构成任何威胁。
林衍静静地看着这温馨而充满生机的一幕,眼神如同倒映着天光的深潭,无波无澜。许久,他才轻轻抬起浸在溪水中的双脚,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水珠滴落回溪涧,发出细微的叮咚声,瞬间被潺潺的水流声淹没。他穿上草鞋,踏着被夕阳拉长的树影,沿着来路,沉默地向山坳下的村落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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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头,一间稍显宽敞、同样黄泥黑瓦的屋子前,立着一块被磨得发亮的青石板。这便是青牛坳唯一的“学堂”。此时,朗朗的读书声正从敞开的木门里传出,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拖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教书的是一位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塾师,姓陈。他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的灰布长衫,袖口和领口磨损得厉害。此刻,他正背着手,眯着一双因长年累月伏案而显得浑浊的眼睛,在几个摇头晃脑背诵的孩童间缓慢踱步。手中的戒尺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掌心。
林衍的身影出现在学堂门口时,读书声并未停止。陈塾师抬眼看见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微微颔首示意。林衍也点头回礼,安静地走到学堂侧面,靠着一根支撑房梁的木柱,抱臂而立,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旁听者。
他的目光扫过屋内。只有七八个孩子,年龄参差不齐,最大的约莫十二三岁,最小的才五六岁,正是丫丫。他们坐在粗糙的条凳上,面前是同样粗糙的木桌,上面摊着翻卷了边的《千字文》或《三字经》抄本。石头也在其中,坐得还算端正,只是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显然心思早已不在书本上。
陈塾师踱到丫丫面前,用戒尺点了点她面前的书页:“丫丫,接着背,‘寒来暑往’之后是什么?”
丫丫小脸涨得通红,紧张地绞着衣角,结结巴巴:“寒…寒来暑往,秋…秋收冬藏……”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半句卡住了。
“冬藏之后呢?”陈塾师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旧式师长的威严。
丫丫急得快哭了,求助似的看向旁边的石头。石头刚想偷偷做口型,陈塾师的戒尺“啪”地一声敲在他面前的桌面上,吓得他一哆嗦。
“石头!你背!”
石头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梗着脖子,声音洪亮却毫无感情地吼了出来:“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背完,还得意地瞥了丫丫一眼。
陈塾师无奈地摇摇头,用戒尺轻轻点了点石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光会吼,字都认不全!‘律吕’二字,可识得?”
石头顿时蔫了,支支吾吾。
陈塾师叹了口气,转向所有孩童,浑浊的眼神扫过一张张懵懂或顽皮的小脸:“读书识字,非为显贵,亦非仅为糊口。字中有理,文中有道。识得‘律吕’,便知天地有节序,音声有高低,万事万物,皆有规矩法度,不可逾矩。这便是‘道’之发端……”
他的声音苍老而缓慢,讲述着最朴素的道理。孩子们听得似懂非懂,有的茫然,有的不耐烦地扭动着身体。唯有林衍,倚在门柱旁,安静地听着。当陈塾师说到“规矩法度”、“道之发端”时,他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星芒一闪而逝,随即又归于深邃的平静。这老塾师口中最浅显的蒙学之理,竟隐隐触及了秩序与法则的边界,只是被包裹在最质朴的世俗外衣之下。
“好了,今日便到这里。”陈塾师放下戒尺,挥了挥手,“都散去吧。明日带齐笔墨,继续习字。”
孩童们如蒙大赦,呼啦一声作鸟兽散。石头第一个冲出来,差点撞到门边的林衍,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丫丫磨磨蹭蹭走在最后,小脸上还带着背书未成的沮丧。
林衍走上前,对着收拾书本的陈塾师拱手:“陈先生。”
“哦,林先生。”陈塾师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他虽不知林衍确切来历,但这位归来的游子身上那份迥异于山野村民的沉静气度,以及偶尔流露出的、近乎洞察世事的眼神,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凡。“今日怎有闲暇来听老夫聒噪?”
“先生讲的是大道至简,何来聒噪。”林衍语气平和,“只是见孩童懵懂,不解其中深意。”
陈塾师捋了捋稀疏的白须,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感慨:“是啊,懵懂。老夫在这青牛坳教了一辈子‘人之初,性本善’,教‘天地玄黄’,教‘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所求不过让他们识得几个字,明白些最浅显的做人道理,日后在这山坳里,做个明白些的农人、樵夫、猎户,少受些愚昧之苦,便心满意足了。”他顿了顿,看向林衍,目光带着探询,“倒是林先生,见识广博,不知对这教化蒙童,可有高见?”
林衍沉默片刻,目光投向学堂外嬉闹着跑远的孩童身影,缓缓道:“孩童之心,如山中清泉,未染尘埃。先生所授,是引泉入渠,使其不泛滥,亦不枯竭,滋养一方水土。渠有规矩,水有本性。顺其性而导之,规矩方成助力,而非枷锁。若强令清泉变作洪流,或锢其于方寸,反失其天然灵性,徒增怨怼。”他的话语很慢,字字清晰,如同在陈述某种天地至理。
陈塾师浑浊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下,仔细咀嚼着林衍的话,脸上皱纹舒展开来,抚掌轻叹:“妙!妙啊!‘顺其性而导之’…林先生此言,深得教谕三昧!老夫受教了!”他看向林衍的目光中,那份敬意更深了几分。
“先生过誉了。”林衍微微欠身,“不过是些山野闲人的愚见。”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学堂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旧书架,上面除了几本翻烂的蒙学书籍,还堆放着一些泛黄的、字迹模糊的旧账本、地契,甚至还有几卷残缺的、用朱砂画着扭曲符文的褪色兽皮卷轴,混杂在灰尘之中。那兽皮卷轴上的符文,古老而扭曲,隐隐透着一股蛮荒凶戾的气息,与这蒙学学堂的氛围格格不入。
陈塾师注意到林衍的目光,顺着看去,随即不在意地摆摆手:“哦,那些是祖辈传下来的杂七杂八,有些是早年山货买卖的旧账,有些是更早先人留下的古物,也不知是什么,权当个念想堆在那里了。都是些没用的老物件了。”
林衍的目光在那兽皮卷轴上停留了一瞬,那上面一个扭曲的、仿佛兽爪抓挠留下的暗红色符文,与他记忆中某个来自归墟深处的古老诅咒烙印,竟有几分神似。但他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平静地收回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山中岁月,旧物亦是见证。”林衍语气淡然。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山间天气、田里收成,林衍便告辞离开。陈塾师站在学堂门口,望着林衍那融入暮色山径的、穿着粗麻衣衫的瘦削背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他轻轻叹了口气,低低自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渐起的晚风中:
“潜龙在渊……终非池中之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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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同山涧的溪流,在青牛坳的晨昏交替中,不疾不徐地流淌。林衍彻底融入了这山野的节奏。他像一个最本分的归乡游子,住在低矮的黄泥小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清晨,他踏着露水去后山,有时空手而回,有时带回一捆新斫的、带着清香的柴禾,放在村中几户孤寡老人的院门口。晌午,他会去溪涧旁那块光滑的青石上静坐,赤足浸在冰凉的水流中,一坐便是小半日,看山鸟掠水,看游鱼逐影,看日影在溪石上缓慢移动。黄昏,他则常常出现在陈塾师那简陋的学堂外,安静地听着里面传出的、时断时续的读书声,或是与收课后的陈塾师在屋前老樟树下,对着一盘简陋的、用石子充作棋子的自制棋盘,默默手谈几局。陈塾师的棋力有限,往往绞尽脑汁也难敌林衍看似随意落子的步步玄机,输得多了,便也释然,只当消遣时光。
更多的时候,他会坐在自己小屋的门槛上,或是村口老樟树下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上。看农人吆喝着老牛,拖着沉重的犁铧,在坡地上翻开一道道深褐色的泥浪,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流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妇人背着几乎与身等高的巨大竹篓,里面装满新割的猪草或采摘的山菌,脚步沉稳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看孩童们不知疲倦地在晒场上追逐嬉闹,用竹竿当马骑,用泥巴捏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清脆的笑骂声在山谷间回荡。
他不再动用一丝一毫超越凡俗的力量。体内的本源沉寂着,如同冬眠的巨兽。强大的神识收敛到极致,不再洞察秋毫,不再推演万法。他像一个真正的凡人,用肉眼去看云卷云舒,用耳朵去听风声鸟鸣,用脚步去丈量山路的崎岖,用皮肤去感受阳光的灼热与山风的清凉。
然而,正是这种极致的“凡俗”与“收敛”,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融入”感。他的身体仿佛成了这山野的一部分,他的呼吸与山风的起伏同步,他的心跳应和着地脉的搏动。当他在溪边静坐时,那些原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游鱼,会好奇地在他浸在水中的脚踝边游弋、轻啄。当他行走在山径上,林间跳跃的松鼠、草丛中蛰伏的野兔,也不再惊慌逃窜,只是用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片刻,便又自顾自地忙碌起来。
一种深沉的、源自大地和生灵本源的宁静与平和,如同无形的甘泉,日复一日地浸润着他的神魂。万象求真院中那无处不在的、由能量奔流和法则碰撞形成的宏大“声音”,那袖中黑石令牌隐隐传来的、与归墟同源的冰冷悸动,那灵魂深处因湮灭混乱而残留的细微“灼痕”……这一切曾如背景噪音般盘踞不去的存在感,在这最质朴的山野红尘中,被极大地稀释、抚平了。
他就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搏斗了太久的水手,终于将疲惫不堪的航船驶入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船身依旧带着大海的咸腥与风暴的刻痕,但此刻,唯有水波温柔拍打船舷的轻响,以及港湾深处传来的、安稳的泥土与青草的气息。
直到那个暴雨滂沱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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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的天气如同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烈日当空,转眼间,浓厚的、铅灰色的乌云便从四面山巅汹涌汇聚,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仿佛要将整个青牛坳碾碎。狂风先至,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抽打着竹林的枝叶,发出尖锐的呼啸。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如同密集的鼓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的黑瓦上、砸在泥地上、砸在晒场残留的谷粒上。
顷刻间,天地一片混沌。雨线连成白茫茫的幕布,遮蔽了视线。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狰狞的轮廓。村中那条平日温顺的石砌小渠,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浑浊的山洪裹挟着枯枝败叶和碎石,轰隆隆地奔涌而下,声势骇人。
“不好啦!水渠要漫出来啦!”
“快!堵住村口!水要灌进晒场了!”
“石头他娘!看好娃!别乱跑!”
惊慌的呼喊声穿透雨幕,在村子里此起彼伏。村民们纷纷从屋里冲出来,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扛着锄头、门板、甚至卸下的门扇,在村中长者的指挥下,冒着倾盆大雨,涌向村口地势较低的地方。男人们吼叫着,奋力将沙袋、石块和门板堆叠在渠岸的薄弱处,试图阻挡汹涌的泥水。妇人们则焦急地将晒场边堆放的粮食、农具往高处搬运。孩子们被严令关在屋里,小脸贴在糊窗的毛边纸上,惊恐地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世界和大人忙碌的身影。
混乱中,一道瘦小的身影却逆着人流,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在瓢泼大雨和泥泞中跌跌撞撞地跑着。是丫丫!她的小脸煞白,哭喊着:“阿花!我的阿花跑出去了!阿花!” 她养的一只小羊羔,在暴雨初至受惊挣脱了绳索,跑丢了。
“丫丫!回来!”她娘亲焦急的呼喊被淹没在风雨和嘈杂的人声中。
丫丫不管不顾,小小的身影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循着平日放羊的小道,向着村外山坡的方向跑去。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脚下的泥地湿滑无比。她一心只想着找回心爱的小羊,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正跑向那条因山洪暴发而变得异常危险、水声如雷的小溪涧!
“丫丫!危险!别过去!”有村民发现了,惊骇地大喊。
然而,已经晚了!
丫丫脚下一滑,“啊”地一声惊叫,小小的身体失去平衡,顺着湿滑泥泞的陡坡,直直地朝下方那白沫翻涌、浊浪滚滚的溪涧滑落下去!坡下便是湍急的水流,水势汹涌,水中裹挟着尖锐的石块和断裂的树枝,别说一个孩子,就是壮汉跌进去也凶多吉少!
“丫丫——!”她娘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划破雨幕。
正在村口指挥堵水的陈塾师骇然回头,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布满老年斑的手猛地抓紧了身旁一个村民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所有看到这一幕的村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们的呼吸!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一道身影,快得如同撕裂雨幕的一道青色闪电,从村口老樟树的方向骤然射出!
是林衍!
他没有披蓑戴笠,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麻短衫瞬间被暴雨浇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却蕴含着难以想象力量的线条。他踏着泥泞的山路,身形如鬼魅般飘忽,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某种无形的节点上,溅起的泥点竟诡异地避开了他的裤脚!他冲向丫丫滑落的山坡,速度之快,在滂沱大雨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青色残影!
就在丫丫尖叫着、身体即将被浑浊的浪头吞噬的前一刹那!
林衍的身影出现在了坡顶边缘!他没有丝毫犹豫,纵身一跃,如同扑击猎物的鹰隼,朝着丫丫坠落的方向扑去!半空中,他伸出的手臂精准地捞向那抹在浊浪中沉浮的、小小的靛蓝色身影(丫丫也穿着同色的粗布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所有目睹这一幕的村民,心脏都停止了跳动。陈塾师张大了嘴,雨水灌入口中也浑然不觉。丫丫娘亲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绝望的抽噎。
林衍的手,在丫丫即将被一块翻滚的尖锐巨石撞上的前一刻,稳稳地抓住了她后背的衣襟!
“哗啦——!”
巨大的浪头狠狠拍打在林衍身上,冰冷刺骨的洪流裹挟着强大的冲击力,瞬间将他半个身子淹没!浑浊的水流中,尖锐的石块如同隐藏的恶兽,狠狠撞击在他的腰背、腿部!他闷哼一声,身体在激流中剧烈地晃了一下,却如同扎根于磐石的青松,硬生生抗住了这狂暴的冲击!抓住丫丫衣襟的手,稳如铁钳,没有丝毫松动!
他借着水流的冲势,另一只手猛地插入身侧一块巨大的、半淹没在水中的岩石缝隙,五指如钩,深深嵌入冰冷的石体!强大的臂力爆发,硬生生将自己和紧紧抓住的丫丫,从汹涌的浊流中向上拔起!
“噗通!”
林衍抱着浑身湿透、吓得连哭都忘了的丫丫,翻滚着摔倒在溪涧边相对平缓的泥地上,远离了那致命的激流。泥浆瞬间糊满了两人全身。
“丫丫!我的丫丫!”丫丫娘亲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一把将失而复得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放声大哭。
村民们这才如梦初醒,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呼喊,纷纷围拢过来。
“老天爷保佑!”
“林先生!林先生您怎么样?”
“快!扶林先生起来!”
林衍在村民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流淌,混着泥浆。他身上的粗麻短衫被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肩背和腰侧几处被水中尖石划破的口子,边缘正渗出丝丝缕缕的鲜红,在浑浊的泥水中晕开。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看了一眼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终于哇哇大哭起来的丫丫,又看向周围一张张写满感激、担忧和后怕的村民脸庞。陈塾师也挤了过来,看着林衍身上渗血的伤口和湿透的狼狈模样,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林衍湿透的肩膀,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感激,有震撼,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林衍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浆、划破渗血的衣衫和手臂,感受着伤口传来的、久违的、属于凡俗肉身的刺痛。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激动的人群,望向村后那条在暴雨中白浪翻腾、发出隆隆怒吼的浑浊溪涧,又望向更远处被雨幕笼罩的、黑沉沉的山峦轮廓。
那沉寂已久的、深藏于丹田气海的本源力量,在方才那生死一瞬的爆发后,如同被惊醒的巨龙,此刻正缓缓平息着奔涌的余波。灵魂深处,那被山野气息抚慰得近乎沉睡的、属于归墟的冰冷烙印,似乎也在这剧烈的冲击和力量的涌动中,被再次触动,传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悸动。
雨,依旧狂暴地冲刷着天地,洗刷着他身上的泥泞与血痕。他站在雨中,站在劫后余生、充满感激的村民中间,身影挺拔如初,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那山野的宁静,终究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撕开了一道口子。归去来兮,归去……是否终有“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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