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朝会夺玺：贺醉懵懂成庶人

　　元平元年，九月初六。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死死包裹着未央宫。

　　百官们穿着整齐的朝服，手持玉笏，沉默地行走在空旷的宫道上。没有人交谈，甚至连眼神的接触都尽量避免。他们的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彼此都能听到对方那压抑着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田广明走在最前，这位老臣的腰背似乎比往日更加佝偻，脸上的皱纹里刻满了沉痛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凝重。他偶尔抬眼望向承明殿那如同巨兽蹲伏般的轮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张安世和杜延年混在人群中，面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猎手。

　　承明殿内，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样。巨大的殿门洞开，里面却幽深得如同洞穴。长明灯的数量似乎比平时多了不少，但光线依旧昏暗，将殿内森然的蟠龙金柱、高高的穹顶映照得影影绰绰，平添几分诡谲。

　　百官按照品级鱼贯而入，默默地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咳嗽，殿内静得可怕，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那无处不在的、仿佛从墙壁和地砖缝隙里渗出来的冰冷杀意。一些敏锐的官员已经感觉到，在那高大的殿柱投下的阴影里，在那低垂的锦绣帷幕之后，似乎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们，让他们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霍光早已立于御阶之侧。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朝服，身姿挺拔如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张打磨光滑的铁面具。他的目光低垂，看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只是在等待。他没有看任何人，但整个大殿的气氛，却都以他为中心，凝固成一块坚冰。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约定的朝会时辰已到，然而，御座之上，空空如也。那个本该坐在上面的人，迟迟不见踪影。

　　殿内的寂静开始变得躁动不安。百官们虽然依旧沉默，但眼神已经开始不安地交换，有人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霍光依旧不动如山，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切。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殿外终于传来了一阵不合时宜的、拖沓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压抑的哈欠和含混不清的嘟囔。

　　“催什么催…大清早的…扰人清梦…”刘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不满，由远及近。

　　只见他在几个昌邑内侍的簇拥下，姗姗来迟。他显然是被从睡梦中强行唤醒的，头发只是胡乱束了一下，几缕发丝不羁地翘着。身上那身明黄色的龙袍穿得歪歪斜斜，衣带都没有系好，露出一截中衣。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浮肿和惺忪，眼神迷离，脚步虚浮，几乎是半靠着内侍才走进大殿。一股隔夜的酒气随着他的到来，瞬间冲淡了殿内那凝重的气氛，却带来另一种令人作呕的污浊感。

　　他一边走，一边还不满地揉着眼睛，嘴里抱怨着：“什么事不能下午再说…非得这时候…”他对殿内那异样的寂静和百官们投来的、混杂着惊愕、鄙夷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目光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的目光扫过肃立的百官，掠过御阶旁如同石雕般的霍光，最终落在那空置的御座上，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总算到了可以继续补觉”的懈怠神情。

　　在内侍的搀扶下，他踉踉跄跄地踏上御阶，一屁股瘫坐在那宽大的御座上，身体歪向一边，毫无坐相。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飚了出来，然后才懒洋洋地、带着浓重鼻音开口道：“诸…诸卿…有何事奏来啊？快些说，朕…朕还有些乏…”他说着，竟真的用手支着额头，闭目养起神来，仿佛这庄严肃穆的朝会，是他家炕头一般随意。

　　这一幕，让殿内许多老臣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田广明闭上眼，痛苦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清越而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传唱：“太——后——驾——到——！”

　　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殿内那诡异的氛围！

　　刘贺猛地一个激灵，支着额头的手滑落，愕然睁开眼，迷惑地望向殿门方向。太后？那个小丫头？她来做什么？朝会从来不需要太后临朝！

　　百官们也俱是一震，纷纷将目光投向殿门。

　　只见上官太后在一众女官和宦官的簇拥下，缓缓走入承明殿。她依旧穿着那身过于沉重的朝服，小小的身躯仿佛要被那华服压垮。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死死抿着，眼神空洞，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御阶上那个一脸错愕的刘贺。她在御座旁早已设好的、垂着珠帘的侧座上坐下，整个过程，僵硬得如同一个被丝线操控的木偶。

　　刘贺看着珠帘后那个模糊的身影，眉头紧紧皱起，不满和疑惑浮上心头。他刚要开口询问，却见一直沉默如山的霍光，突然动了！

　　霍光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那一步，仿佛踏在了所有人的心跳上！他高大的身影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他不再低头，而是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锐利如鹰隼，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直射御座上犹自懵懂的刘贺！

　　“太后！”霍光的声音如同沉雷，轰然炸响在寂静的大殿之中，带着一种积压已久、终于爆发的磅礴力量，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而下！“臣霍光，有本启奏！”

　　他根本不给刘贺任何反应的机会，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色的帛书——正是昨夜上官太后亲手签署的那份废帝诏书！他双手高举过顶，面向珠帘后的太后，声音铿锵，如同金铁交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向御座上的刘贺：

　　“臣等与大司马大将军臣霍光、丞相臣田千秋、大司农臣张安世、光禄大夫臣杜延年等数十人，伏议良久，皆曰：昌邑王贺，承袭至尊以来，荒淫迷惑，失帝王礼仪，乱汉家制度，罪孽深重，天地所不容，祖宗所不佑！”

　　“臣谨列其罪！”霍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宣判的号角，“居丧期间，毫无哀戚，私买鸡豚以食，此其罪一也！”

　　“引内昌邑官人，与居禁闼，淫乱昭帝宫人，悖逆人伦，此其罪二也！”

　　“擅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僭越礼制，此其罪三也！”

　　“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靡费国帑，此其罪四也！”

　　“独夜设九宾温室，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仪节失当，此其罪五也！”

　　“……”（此处可略写其他罪状，突出速度和气势）

　　霍光语速极快，一条条罪状如同连珠炮般轰向刘贺，根本不给他任何插嘴和辩驳的机会！那声音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将刘贺彻底淹没！

　　刘贺一开始是错愕，随即是茫然，当听到“淫乱昭帝宫人”、“擅取符节”等具体罪行时，他的脸色开始变了，由迷惑转为惊疑，再由惊疑转为一丝恐慌。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阶下那个如同天神般宣判他罪行的霍光，看着百官们那沉默而冰冷的眼神，看着珠帘后那个模糊却代表着“母亲”权威的身影，一股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窜上头顶！

　　“……即位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平均每日四十余事！其行径之荒诞，心思之狂悖，已非人力所能匡正！”霍光的声音如同最终的重锤，狠狠砸下！“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及侍中傅嘉数进谏以过失，不但不纳，反使人簿责胜，缚嘉系狱！拒谏饰非，昏聩至此！”

　　霍光猛地将手中的帛书展开，面向百官，声音如同雷霆般宣告最终的判决：“如此昏乱之主，岂可再奉宗庙，为天下父母乎？！太后陛下仁圣，昭帝遗志未忘，谨依伊尹放太甲、周公黜管蔡之义，为社稷苍生计——”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石破天惊的两个字：

　　“废黜——！”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终于将刘贺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慌中炸醒！

　　“不——！！！”刘贺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嚎叫，猛地从御座上弹了起来！他脸上的慵懒和迷醉瞬间被极致的恐惧和疯狂的愤怒取代，五官扭曲，目眦欲裂！“霍光！老匹夫！你安敢如此？！朕是皇帝！朕是天子！你竟敢谋逆！你竟敢废朕？！侍卫！侍卫何在？！给朕拿下这个逆贼！拿下他！！！”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挥舞着双臂，状若疯癫，试图呼唤他想象中的宫廷侍卫。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就在刘贺那疯狂的咆哮声还在殿内回荡之际——

　　“锵——！”

　　“锵！锵！锵！”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与顿地之声，如同地狱打开的序曲，骤然从大殿的四面八方响起！

　　只见那些原本肃立在殿柱阴影之下、帷幕之后的“郎官”和“侍从”，猛地撕去了伪装！玄铁重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狰狞的兽面面甲遮掩了所有的表情，只露出一双双毫无人类感情的、冰冷嗜血的眼睛！他们手中的强弩已然端起，淬毒的弩箭闪着幽蓝的寒光，牢牢锁定了御阶之上的刘贺和他身边那几个早已吓傻的昌邑内侍！更多的重甲武士从殿门、从侧门、甚至从御座后方如同潮水般涌出，手中明晃晃的环首刀组成了一片死亡的森林，瞬间将整个御阶围得水泄不通！

　　范明友按剑立于殿门之内，如同门神，挡住了所有的退路。邓广汉的身影则出现在御阶的另一侧，眼神冰冷地看着那如同困兽般的刘贺。

　　“你…你们…”刘贺看着这瞬间出现的、如同从地底钻出的钢铁洪流，看着那无数指向自己的、闪烁着死亡光芒的箭簇和刀锋，他所有的咆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无边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气焰。他双腿一软，若非扶住御座的扶手，几乎要瘫倒在地。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身边的安乐，更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裤裆湿了一片，瘫软在地，如同烂泥。

　　霍光对周围的刀光剑影恍若未见，他手持那份废帝诏书，一步步，沉稳而坚定地踏上御阶，走向那浑身颤抖、惊恐万状的刘贺。

　　刘贺看着霍光逼近，如同看到索命的阎罗，惊恐地向后缩去，徒劳地挥舞着手：“你…你别过来…朕…朕是皇帝…”

　　霍光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种如同看待一件失败作品般的、绝对的冰冷与漠然。

　　“陛下，”霍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宣判命运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请交出玺绶。”

　　“不…不…”刘贺徒劳地摇着头，双手死死抓住自己腰间那歪斜的绶带和怀里那方沉甸甸的玉玺，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霍光不再多言，只是对旁边两名重甲武士微微颔首。

　　两名武士立刻上前，如同抓小鸡一般，毫不费力地将瘫软的刘贺从御座上架了起来。另一名武士上前，粗暴地扯下他腰间的天子绶带，又从他死死捂住的怀中，强行夺过了那方象征着“受命于天”的传国玉玺！

　　当玉玺离手的瞬间，刘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灵魂，彻底瘫软下去，若不是被武士架着，早已烂泥般瘫倒在地。他双目失神，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喃喃：“朕的…朕的玉玺…朕的江山…”

　　霍光接过武士递上的玉玺和绶带，看也不看那如同废人般的刘贺，转身，面向珠帘后的上官太后和满殿百官，将玺绶高高举起！

　　“奉太后诏！昌邑王贺，废黜归国！即刻执行！”

　　声音如同最终的定音锤，敲响了刘贺短短二十七日皇帝梦的丧钟，也敲响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开端。

　　承明殿内，死寂无声。只有刘贺那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在空旷的大殿里低回。百官们垂首肃立，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却无一人敢出声。珠帘之后，上官太后死死捂住嘴，泪水无声地滑落。

　　霍光手持玺绶，立于御阶之上，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掌控一切的魔神。未央宫的惊雷，终于炸响，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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