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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土里不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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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边的沙纹被孩童的小手搅成细碎的漩涡,阳光斜照,金粉般洒在湿沙上,每一道波痕都像呼吸般微微起伏。

  风裹着海腥味掠过林昭然生前住过的草庐,掀起檐角褪色的潮音纱——那布帛摩擦竹椽的声音,轻得如同旧梦呓语。

  阿桃抱着旧袄的手紧了紧,艾草香混着新泉的清冽,在鼻尖洇开——这是先生最后用过的熏香,她总说“闻着像南荒的夜”,此刻却带着一丝焦土般的余温,仿佛记忆正悄然炭化。

  “阿桃姐,”程知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官服袖口还沾着殿试的墨渍,指尖残留着朱笔批阅的涩感,“他们商量着用陶瓮装先生,埋在崖下。”他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草席上静卧的人,“可先生当年连皇上赐的紫袍都锁在箱底,说‘衣裳裹不住魂’,死后又怎会愿被土封?”话音落下,远处海浪拍岸,一声接一声,像是大地低沉的回应。

  阿桃的指节在旧袄上掐出褶皱,布面粗糙的纹理硌进掌心,隐隐发痛。

  她记得三年前先生咳血时,曾望着窑火说:“我若走了,别让碑压着我。土要松松的,风要透得进来。”可真到了这日,她还是攥着袄角发抖——总觉得不埋,就像把先生的骨血也撒进风里了。

  那晚的窑火还在她眼底跳动,红橙黄白层层翻涌,灼热扑面,灰烬升腾如星屑。

  “我去取陶瓮。”孙奉抹了把脸,转身要走,却被盲童阿满拦住。

  这孩子是三年前林昭然在海边捡的,当时他抱着个裂了缝的陶罐哭,说“阿娘的光在罐里”。

  此刻他小手里的陶罐泛着幽蓝,凑近能听见细微的振翅声,像是有无数薄翼在低语。

  柳明漪蹲下来,指尖触到罐身的温度——温润如活物的皮肤,又似刚离窑火的余暖。

  “阿满?”她轻声问。

  “泉里有光。”阿满仰起脸,睫毛在晨露里颤动,水珠滚落时划过脸颊,凉意渗入肌肤,“我摸过的,和先生手心的暖一样。”他摸索着掀开罐口的细纱,数点萤火“扑棱棱”飞出来,绕着林昭然的指尖转了两圈,又落回罐中,翅尖掠过空气,留下微不可察的涟漪。

  “先生住过这光。”他把陶罐轻轻放在草席边,“瓮里装光,光送她走。”

  草庐里静得能听见潮声,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也敲在心上。

  阿桃忽然想起先生初到南荒时,曾在暴雨夜救下被淋湿的萤火虫,说“光不该困在瓮里”。

  如今阿满的陶罐半敞着,倒像是光自己要住进来,替先生守最后一程。

  “推瓮入海吧。”程知微弯腰抱起陶罐,指腹擦过罐身的粗粝,刮起一阵微麻的触感,“海会记得浪的形状,可先生说过,浪该往没路的地方去。”

  崖下的海比往日更蓝,蓝得近乎发黑,浪头卷起时泛着银边,撞击礁石发出闷雷似的轰响。

  咸风扑面,带着铁锈与泡沫的气息。

  程知微站在礁石上,陶罐贴着胸口发烫,仿佛怀抱着一颗尚未冷却的心跳。

  阿桃捧着旧袄跟在身后,柳明漪攥着《问录》残卷,纸页边缘已被汗水浸软;孙奉揣着童掌陶片,那碎片割着手心,却不肯放下;裴怀礼捡了块窑砖——他们走得很慢,像在送先生最后一程山径,脚步踏在碎石上,沙沙作响,如同低语。

  “起风了。”阿满突然说。

  他松开程知微的衣角,小手在空中抓了抓,“风往海那边吹。”指尖拂过气流,凉而有力,像某种召唤。

  程知微深吸一口气,将陶罐轻轻推入浪中。

  陶瓮打着旋儿往下沉,萤火从裂缝里钻出来,在水面上织成淡蓝的星子,微光映在每个人脸上,一闪一颤。

  一个浪头涌来,陶瓮不见了,只余几点微光追着浪尖跳跃,像谁提着灯,往海平线那头去了。

  “先生走了。”阿桃的眼泪砸在礁石上,溅起微小的尘烟,“可海没留她。”

  “海留不住浪,”程知微望着潮退后的沙滩,沙纹正缓缓隆起,“但浪会在沙里写名字。”

  果然,下一波潮水退去时,沙地上赫然是个“问”字。

  可不等众人看清,新的浪又扑上来,将字迹揉碎——像呼吸,像遗忘,又像从未停止的诉说。

  七日后,程知微带着潮味回到京城。

  民议司的属吏早候在衙门口,捧着卷黄绢:“大人,南边送来公议,要为南荒教者立先贤祠,排头一位就是林昭然。”

  程知微接过黄绢,指腹蹭过“林昭然”三个字,墨迹微凸,像是刻进纸里。

  他想起那日海边的沙纹,浪起浪落间,名字总被冲散,可“问”字总在生长。

  “去取南荒的空心砖。”他对属吏说,“要三块,新烧的,带着窑温的。”

  当夜暴雨。

  程知微坐在衙内,听着门槛下的空心砖发出嗡鸣——那是先生当年用芦管吹的启蒙曲,混着《梦问篇》的残句:“名是影,影随光动——可若光已遍地,影何须立?”雨滴敲瓦,节奏错落,竟与那曲调隐隐相合。

  第二日属吏来报,砖上的青苔竟爬出“无名”二字。

  程知微蹲下身,指尖拂过苔痕,笑出了声:“不是天示,是地听久了,自己长出的话。”

  此时柳明漪正立在边州县衙外。

  昔日烧讲义的空地,如今铺着灰陶片小径,通向一面青砖墙。

  墙下围了群人,有老妇用陶勺舀水,水珠滴落时清脆如磬;有孩童用树枝划地,水写的“?”字在日头下渐渐干涸,可总有人蹲下来,再写一遍,指尖沾泥,动作虔诚。

  “老丈,这墙叫什么?”她听见稚子的声音。

  “叫‘问墙’。”守墙的老吏拄着拐杖,忽然僵在原地——墙角的泥里,半埋着柄陶勺,勺柄的包浆和他在卷宗里见过的南荒遗物一模一样。

  他刚要弯腰,被个扎羊角辫的女娃拦住:“不能挖!这是‘喝水的人’留的,挖了泉就不暖了。”

  老吏的手悬在半空。

  他摸了摸腰间的官印,那方跟了他三十年的铜印,此刻烫得慌。

  末了,他轻轻将官印放在墙根,转身时衣摆扫过陶勺,溅起几点泥星,落在鞋面上,凉而黏腻。

  柳明漪藏在树后,看着这一幕。

  她解下鬓间的银线,系在墙角的荆棘上——风过时,银线轻轻颤动,像先生当年讲学时,指尖点过竹简的节奏,细微却清晰。

  裴怀礼在山中抄《问录》的第七日,听见南荒的泉声突然变急,水击石壁,声如裂帛。

  他搁下狼毫,从沈砚之旧印匣里取出最后一片灰陶,磨成粉混入墨中。

  桑皮纸上的字迹泛着幽蓝,那是陶粉里的萤火残迹,墨未干时,还能嗅到一丝窑火的焦香。

  抄完最后一句“问不可止”,他揣着纸卷直奔南荒。

  泉边的石头还带着日头的余温,他将纸页铺平,看暮色漫过“止”字的最后一笔,墨色渐隐于暗影。

  裴怀礼躲在草庐里,听着雨水打在纸上的声音,像先生当年翻书时的轻响,一页一页,缓慢而庄重。

  次日清晨他去看,石头上只剩一片泥,可泉底的沙粒却泛着微光——那是墨字溶进了水里。

  三日后,村妇阿秀用泉水酿酒。

  酒坛开封时,满院都是淡蓝的光,空气中浮着细小的光尘,入口微甜,喉间却有一股暖流直抵心腹。

  喝了酒的老丈拍着腿笑:“我梦见个提陶罐的人,说‘别叫我的名字’。”阿秀擦着坛子笑:“管他是谁,这酒喝着暖,像有人在心里点了盏灯。”

  孙奉奉诏南下时,带了御赐的香烛。

  可到了南荒,他只看见窑冷泉涌,几个孩童在泉边玩沙。

  “小娃,”他蹲下来,“这附近可有先人之冢?”

  “冢是啥?”女娃歪着头,手指蘸水在石上画了个圈,“阿婆说这里只有水,水会记着该记的。”

  孙奉望着泉底的沙纹,忽然在崖壁的藤蔓间看见了一点反光。

  他扒开藤蔓,一片焦黑的陶片嵌在石缝里——那是当年沈砚之死后,林昭然用他的骨灰烧的瓮,后来被野狗撞碎,她捡了残片嵌在崖上,说“让风替他听‘问’”。

  此刻藤根缠着陶片,像在护着什么。

  孙奉伸手去摸,陶片突然发出轻鸣,像极了先生当年用竹枝在他掌心写“问”时的声音,那触感仿佛又回来了,微痒而深刻。

  他跪下来,额头抵着石壁,眼泪砸在藤叶上——原来最执着的追寻者,终于明白,不立之碑,才是最高的碑。

  秋深时,程知微奉诏巡视州县。

  他骑着青骓出了城门,官道上的青石板不知何时换了模样——灰陶片铺成的路蜿蜒向前,每片陶片被马蹄踏过,都泛起幽蓝的光,像一条会呼吸的脉。

  雨水渗入缝隙时,发出轻微的“滋”声,如同大地在低语。

  “这路……”他勒住马,问路边的货郎。

  货郎擦着汗笑:“前年开始有人铺,说陶片透水,雨大时不积泥。您瞧,”他弯腰捡起一片,“背面还刻着道道,像字又不像字。”

  程知微接过陶片。

  暮色里,陶片上的刻痕泛着微光——正是“问”字的竖钩。

  他抬头往前看,陶片路消失在秋雾里,却又在雾的那头若隐若现,像谁提着灯,往没路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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