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你没回来,饭还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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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当日,晨雾未散,杏花村外的旷野已被九百零七席灵案铺满。

  粗瓷碗里蒸腾着白气,新米刚出锅,粒粒饱满泛着油光,是苏晚晴亲手培育的“晚晴稻”头茬收成。

  一碗饭,一盏酒,一张压着青石的黄麻纸——名字就贴在碗底,风吹不走,雨打不湿。

  酒是“云书醉”,封口未启,标签朝外,墨字清晰:北舆仓守卒,魂归此席。

  山风拂过,七十二面杏花旗猎猎翻卷,铜钱串成的旗尾叮咚作响,像极了旧时军中鼓角余音。

  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有拄拐的老翁,有抱着婴孩的妇人,还有翻山越岭、鞋底磨穿的外乡人。

  他们不言不语,只默默放下自家腌菜、新蒸的饼、一双干净筷子,或是一小坛自酿的米酒。

  苏晚晴立于高台,望着漫山遍野的人影,心口发烫。

  她不是来祭鬼的。

  她是请英雄回家吃饭。

  阿念站上灵台,小小身影却挺得笔直。

  他怀里抱着谢云书亲笔誊写的《阵亡录》,羊皮封面焦痕斑驳,边角用麻线缝补过三次。

  昨夜,他在灯下抄到三更,手指冻得发紫也不肯停。

  他知道,这本册子不只是名单,是命,是信,是那些再没机会回家的人最后的念想。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亮如破晓之钟:

  “张大柱!陇西人,三十七岁,爱吃辣酱拌饭——敬你一碗!”

  话音落,百人齐应。

  “敬你一碗!”

  碗起,酒倾,洒向大地。

  紧接着,“李二狗!”“王铁锤!”“赵老幺!”……一个个名字被喊出,带着籍贯、年龄、生前嗜好,甚至一句临终遗言。

  每喊一人,便有一片啜泣之声,有人跪地叩首,有人将脸埋进臂弯,肩膀剧烈颤抖。

  风忽然静了。

  仿佛天地都在听。

  祠堂檐下,谢云书倚着门框,脸色苍白如纸,指尖却微微颤动,一下一下,轻轻敲击地面。

  那是《还脉调》的节拍。

  十年前,北舆仓每逢换防之夜,守军都会击鼓奏此曲,寓意“血脉不断,忠魂可归”。

  如今鼓声不在,可人心所聚,竟与那古调暗合节律。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间腥甜翻涌,却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咳出声。

  不能乱节奏。

  这场归魂宴,不是哭丧,是召魂。

  是告诉天下——你们忘了的,我们记得;你们烧掉的,我们重写;你们污蔑的,我们正名。

  远处马蹄声骤起。

  尘土飞扬中,三百禁军列阵而来,玄圭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为首的青年将领翻身下马,铠甲未卸,眉宇间却满是挣扎。

  是秦小川。

  他目光扫过灵案,最终落在那本《阵亡录》上。

  副将冷笑一声:“奉旨清理民间妄祭,毁坛撤席,凡持逆旗者,按通匪论处!来人,推桌!”

  士兵上前,手搭上灵案边缘。

  就在此刻,秦小川猛然跨步而出,长刀横出,拦在灵案前。

  “慢着!”

  他声音嘶哑,眼眶通红。

  “这些人……是我爹的同袍!”

  全场骤静。

  副将皱眉:“秦校尉,你爹秦大山早被定为叛党,掘坟焚骨,你还替他们说话?”

  “叛党?”秦小川怒极反笑,抬手指向那一碗碗热腾腾的米饭,“你们说他们是叛军?可他们守的是朝廷的粮!吃的是一样的糙米!死的是同一个冬天!我爹临终前托人带话——‘粮在人在,粮亡人亡’!他宁可活活烧死,也没让一粒米流落贼手!这叫叛?这叫忠!比你们这些踩着忠骨升官的人,忠一万倍!”

  士兵们怔住,无人敢动。

  副将脸色铁青:“拿下他!抗令者同罪!”

  可没人上前。

  三百禁军,竟无一人举步。

  风掠过旷野,吹动杏花旗,铜钱轻响,仿佛无数低语汇聚成潮。

  苏晚晴站在高台上,目光沉静如渊。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吴细妹的指尖深深抠进泥土,十指早已磨破,血痕斑斑,却仍死死抱住那根旗杆。

  杏花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铜钱串叮咚如泣,像是亡魂低语,又似战鼓余音。

  两名禁军士兵咬牙拖拽,青石压着的黄麻纸哗啦翻飞,名字清晰可见——“周大河,杏花村人,三十一岁,临终前只说:‘替我看看春耕’。”

  “这是我男人的旗!”吴细妹嘶声哭喊,声音撕裂晨雾,“你们烧得了布,烧不掉名字!百姓记得!土地记得!”

  她瘦弱的身躯被拖行数尺,裙裾沾满泥浆,发髻散乱,脸上泪与血混流。

  可她不肯松手,像一头护崽的母兽,用尽全身力气死死缠住旗杆。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颤巍巍走出,手中捧着一块褪色蓝布角,边沿还绣着半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将布条系上旗杆。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数十名老妇从四面八方走来,人人手中都攥着一块残布——有的是衣袖,有的是裤脚,甚至是一块洗得发白的肚兜边。

  那是她们丈夫、儿子、兄弟赴北舆仓服役前,悄悄藏下的最后一片衣角。

  无声的祭奠,比哭嚎更震人心魄。

  一块块遗布随风扬起,层层叠叠缠绕旗杆,红的、蓝的、灰的、褐的,在朝阳下翻飞如浪,恍若千军万马披甲归阵。

  风过处,万布齐舞,猎猎之声竟与远处《还脉调》的指节节拍隐隐相合,仿佛九百零七道英灵正踏风而来,列队点卯。

  苏晚晴静静望着这一幕,眼底滚烫。

  她转身,从灵案最中央端起一碗热腾腾的米饭。

  米粒晶莹,香气扑鼻,是“晚晴稻”的头茬新粮,也是谢云书病中念叨过无数次的“家乡味”。

  她缓步走向秦小川。

  青年将领僵立原地,铠甲冰冷,心却灼烧如焚。

  他看着那一碗饭,仿佛看见父亲最后蜷缩在火场边缘的模样——嘴角焦黑,手里还紧紧攥着半袋未燃尽的谷种。

  “你也吃一口吧。”苏晚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这是他们想吃的。”

  秦小川喉头剧烈滚动,瞳孔剧烈收缩。

  他想拒绝,想拔刀,想吼出一句“我乃朝廷命官”,可当他对上苏晚晴那双沉静如渊的眼,所有言语都堵在胸口。

  那不是祈求,不是控诉,而是一种近乎神性的召唤——来自土地,来自民心,来自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未竟的执念。

  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碗饭。

  指尖触到瓷碗温热的刹那,膝盖一软,双膝重重砸进泥土。

  “爹……”他哽咽出声,泪水终于决堤。

  身后三百禁军,寂静如铁。

  片刻后,一人跪下,再一人,又一人……

  不到半盏茶工夫,竟有一半将士卸甲跪地,头颅低垂,如同赎罪。

  天地无言,唯有风卷遗衣,鼓声自远山奔涌而至。

  雷夯擂响《断脊谣》——那是北舆旧部埋骨前的最后一曲,传说听者断肠,闻者落泪。

  如今鼓声穿林渡野,直指京城,似有无数冤魂踏歌而来,叩问天听。

  而归心祠内,供桌上的长明灯忽地一颤。

  灯焰无声分裂,化作九百零七簇微光,每一簇都轻轻摇曳,仿佛回应着刚刚被唤醒的名字。

  某一簇火苗,微微跳动三下,像是有人伸手拂了它一下。

  祠堂深处,一道纤弱身影倚门而立,唇角终于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他知道——

  他们回来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宫墙之内,一份密报正悄然递入萧老相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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