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夜聊

　　雷恩的问题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偏厅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茶水氤氲的热气在无声升腾。

　　班匠最先沉不住气，他猛地抬头，艳蓝色的短发几乎要炸起，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不解与一丝委屈：

　　“是啊！为什么？！殿下明明不讨厌我打造的东西，也会关心我休不休息！我、我除了会打铁，也不会说那些好听的话，但我对殿下的心是真的！”

　　他声音洪亮，带着工匠特有的直白和执拗。

　　浮念被班匠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银白色的眼眸里泛着迷茫的水光，小声附和：“殿下……殿下对我也很温柔，会让我好好学习……我以为，殿下至少是有点喜欢我的……”

　　幽刹所在的阴影依旧沉默，但那片阴影的轮廓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雷恩身上，等待着他的下文，或者，在思考着什么。

　　雷恩看着他们反应，心中叹息更甚。

　　他摆了摆手，示意班匠稍安勿躁。

　　“我并非质疑诸位的心意。正因看出你们是真心，殿下对你们也确有不同，我才更觉困惑。”

　　他灰绿色的眼眸带着审视，缓缓道，“殿下并非拘泥于世俗规则的虫，否则也不会仅有我一位正君至今。他若真对谁无意，根本不会给予丝毫靠近的机会，更遑论纵容。”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滑动，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也像是在引导他们思考：“你们仔细回想，殿下可曾对你们任何一位，有过明确的、超出下属或伙伴界限的承诺或表示？哪怕只是一句暧昧的话语？”

　　班匠拧着浓眉努力回想，最终沮丧地摇头：“没有……殿下只会说做得不错，或者辛苦了。”

　　他打造出再完美的器械，得到的似乎也只是技术层面的肯定。

　　浮念也怯生生地摇头：“殿下只让我多读书，说我还小……”

　　他想起自己被婉拒共进晚餐的情形，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阴影中，幽刹冰冷平直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刀刃划破寂静：“没有。殿下只允我靠近，给予信任，但界限分明。”

　　他想起那个额头上的吻，那更像是对他工作的赏赐与安抚，而非情感的回应。

　　“这便是问题所在。”雷恩总结道，目光锐利起来，“殿下给予纵容、关切，甚至偶尔的恶作剧，但他始终牢牢守着那条线。他不拒绝你们的好，却也不接纳你们的心。”

　　他看向三虫，语气沉重，“我思来想去，或许原因并非出在你们身上，而是在殿下自己心里。”

　　“殿下自己？”班匠茫然重复。

　　“嗯。”雷恩点头，“殿下看似随性慵懒，实则心思极深。他拥有着虫族史上最强的精神力，思维模式却时常与我们迥异。他建立悬星，庇护一方，却又似乎对虫族的许多规则，比如雄虫广纳雌侍的传统，带着一种隐隐的疏离甚至排斥。”

　　他回忆起查之恒偶尔提及前世时那种模糊的口吻，以及他对于“唯一”、“专属”这些概念异乎寻常的坚持。

　　“或许，在殿下的认知里，某些情感的归属，本就应该是排他的、唯一的。他接纳了我，便觉得……足够了？”

　　这个猜测说出口，连雷恩自己都觉得有些惊心，却又莫名地觉得贴合。

　　“排他？唯一？”班匠瞪大了眼睛，显然无法理解，“可、可殿下是雄虫啊！还是最强大的雄虫！多几位雌侍不是很正常吗？”

　　这完全颠覆了他从小接受的虫族观念。

　　浮念也歪着头，小脸上满是困惑：“殿下……是觉得我们不好吗？所以才不要我们？”

　　一直沉默的幽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洞悉：“殿下的足够，或许并非源于满意与否，而是源于他内心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准则或界限。他画下的线，与其说是给我们看的，不如说是给他自己定的规矩。”

　　幽刹的话让偏厅再次安静下来。这个推断比单纯的不喜欢更让人无力。

　　如果问题出在殿下根深蒂固的内心准则上，那他们该如何做？

　　强行打破只会引来厌恶，而等待似乎又看不到尽头。

　　雷恩看着陷入沉思的三虫，知道自己点出的可能正是关键。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饮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诸位之耳。”他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我将此事点破，并非为了令诸位沮丧，而是希望你们能明白，前路或许比想象中更难。如何抉择，在于你们自己。”

　　是继续坚守这份无望的期待，等待殿下那或许永远不会改变的心意？

　　还是就此止步，安于现状？

　　雷恩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星尘，洒落在偏厅每个虫的心头，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并非殿下无情，而是他们试图触及的，可能是殿下为自己设下的、绝不容逾越的禁区。

　　长久的沉默蔓延开来，几乎能听到窗外模拟夜风拂过庭竹的沙沙声。

　　班匠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结实的大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艳蓝色的短发根根竖立，古铜色的脸庞因为激动和酒精未散而涨得通红。

　　“规矩？准则？”

　　他声音粗嘎，带着一种被无形壁垒阻挡的焦躁：

　　“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我只知道，我想为殿下打造最好的武器，想看他用我造的东西！这有错吗？如果他觉得一个雷恩就够了，那、那我……”

　　他卡壳了，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不再为殿下效力”这个选项，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梗着脖子，最终憋出一句：“那我就在熔炉星待着！他需要什么，我照样给他打！大不了……大不了我不往他跟前凑了！”

　　这话说得憋屈又赌气，却透着一股笨拙的忠诚和不愿放弃的执拗。

　　浮念银白色的眼眸里迅速积聚起水汽，他用力咬着下唇，不让呜咽出声。

　　雷恩的话他听懂了大概，殿下心里有一道墙，而他太弱小，翻不过去。

　　“我知道我还不够好，懂得太少……”他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认真，“殿下让我学习，我就好好学！变得像墨衡先生那样博学，像卢瑟博士那样厉害！等到我很有用很有用的时候，殿下……殿下会不会就愿意多看我一眼了？”

　　他的逻辑单纯而直接，将被接纳与自身价值画上了等号，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努力。

　　幽刹所在的阴影始终没有任何剧烈的波动，但那片区域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他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剖析般的锐利：“准则……若能打破，便不称其为准则。”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殿下的界限，源于其内在认知，外力强求，只会适得其反。”

　　他的话语让班匠和浮念都看向他，连雷恩也投去了目光。

　　“但，”幽刹话锋一转，浅金色的瞳孔在阴影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微光，“准则亦非永恒不变。水滴石穿，星移斗转。”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决心，“既然无法强行跨越，那便……融入其中。成为他界限之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让他习惯，让他依赖，直到……他的准则，因我们的存在而自然松动。”

　　这是一种更为耐心、也更需要隐忍的策略。

　　不是去冲撞那道墙，而是让自己化为墙基旁蔓延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扎根，最终成为墙体本身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班匠听得似懂非懂，眉头拧成了疙瘩。浮念则茫然地眨着眼。

　　雷恩看着他们截然不同的反应，心中百感交集。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执着于同一个目标。他作为被殿下唯一明确接纳的虫，此刻竟生出一种复杂的责任感。

　　“诸位的心意，我已明了。”雷恩站起身，结束了这次深夜谈话。

　　“前路如何，全凭本心。只是望诸位记住，无论作何选择，莫要做令殿下为难之事，莫要损及悬星安宁。这不仅是我的请求，亦是殿下的底线。”

　　他这句话带着提醒，也带着警告。

　　他可以默许甚至暗中推动，但一切必须在可控的、不打扰殿下清净的范围内。

　　班匠闷闷地“嗯”了一声，也跟着站起来，像座小山般矗立在那里，显然还在跟自己较劲。

　　浮念擦了擦眼角，用力点头，小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找到目标的坚定光芒。

　　幽刹的身影微微晃动，算是回应，随即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偏厅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雷恩独自站在偏厅中，看着窗外天际隐隐泛起的、代表黎明将至的微光。

　　他将冷透的茶具收拾好，动作一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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