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暗室悬剑金石试锋

　　南京城的陷落已成定局。密集的枪声如同除夕夜的爆竹，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保密局大楼这最后的孤岛。大楼内部，电力已彻底中断，仅靠几盏马灯和摇曳的烛光提供着昏黄不明的照明，墙壁上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缝，每一次附近落下的炮弹都让整个结构痛苦地呻吟。

　　毛人凤的指挥部已转移至地下更深层的核心掩体。这里空气混浊，带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和金属锈蚀的气息。他依旧坐在那张象征权力的办公桌后，只是桌面上多了几分凌乱，摊开着地图、电文和几本翻旧的密码本。他的军装领口微微敞开，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目光中的冷静与掌控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摄人。

　　郑耀先站在他面前，汇报着“磐石”网络的最新进展。他的声音因连日的疲惫而略显沙哑，但条理清晰，数据准确。

　　“……第七号备用通讯节点已确认激活，响应时间在预期范围内。苏南三号潜伏组已接收首批应急物资，并按照指令进入深度静默状态。”郑耀先合上手中的文件夹，微微躬身，“局座，‘磐石’骨架已基本铺设完毕，目前运行稳定。”

　　毛人凤没有立刻回应。他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在地图上某个已被红色箭头标注的区域重重画了一个圈，那里是正在激烈交火的中华门方向。然后，他才抬起眼皮，看向郑耀先，眼神深邃难测。

　　“稳定？”毛人凤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在火山口上谈稳定，耀先，你倒是沉得住气。”

　　郑耀先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面色不变，沉稳应答：“回局座，越是危局，越需定力。‘磐石’之要，在于隐秘与持久，外部风雨愈急，内部根基愈需稳固。卑职只是恪尽职守。”

　　“恪尽职守……”毛人凤轻轻重复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掩体内格外清晰。“李振。”

　　“卑职在！”一直如同阴影般立在角落的李振立刻应声上前。

　　“我们还有多少可以机动的行动人员？”毛人凤问。

　　“除去必须的警卫和通讯保障，能抽调出来的，不足十五人，而且多是文职转充，缺乏实战经验。”李振回答得很快，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十五人……”毛人凤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转向郑耀先，“耀先，你觉得，把这十五人投入进去，能在城破前，再摧毁几个共军认为至关重要的目标吗？比如，他们的临时指挥所，或者物资囤积点？”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提问，充满了血腥与毁灭的气息，也像是在试探郑耀先的“决心”。

　　郑耀先的大脑飞速运转。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的犹豫或仁慈，那会立刻引起毛人凤的怀疑。但他也绝不能真的去执行这种无谓的、会造成巨大平民伤亡和财产损失的自杀式任务。

　　“局座，”郑耀先语气坚定，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决断，“以目前敌我力量对比，投入这十五人进行正面突击，无异于以卵击石，难以达成有效战果，反而会暴露我们最后的有生力量，影响‘磐石’网络的后续安全。”

　　他顿了顿，话锋巧妙一转：“不过，卑职认为，与其进行无谓的消耗，不如将这十五人化整为零，加强到‘磐石’网络的关键节点担任潜伏警戒，或者，执行一项更具战略意义的任务。”

　　“哦？什么任务？”毛人凤挑眉，似乎被勾起了兴趣。

　　“破坏，未必需要炸药和子弹。”郑耀先指向地图上几个被蓝色记号笔圈出的区域，“这些是共军入城后，必然要优先接管和利用的公共设施，水厂、电报局、主要档案馆。我们可以利用最后的时间，在这些地方的关键设备上，埋设一些难以察觉的‘逻辑炸弹’或者物理障碍。不需要立刻引爆，而是设定延迟触发，或者等待特定指令。这不仅能给占领者制造持续的麻烦，拖延其恢复秩序的时间，更能配合‘磐石’未来的行动，其战略价值，远高于一次性的自杀袭击。”

　　这个提议，既展现了郑耀先的“狠辣”与“战略眼光”，符合一个资深特务的思维模式，又将破坏行动控制在了一定的、相对“可控”的范围内，避免了眼下的直接血腥冲突，更将人员分散出去，减少了李振集中掌控的力量。

　　毛人凤盯着地图，沉默了片刻。掩体外，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传来，震得头顶簌簌落下灰尘。他拍了拍肩上的尘土，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有点意思。”他最终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人员调配，由你全权负责，李振配合。记住，要干净，要隐蔽，要能发挥长远作用。”

　　“是！卑职明白！”郑耀先立刻领命。他看了一眼李振，李振的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点了点头。

　　“去吧，抓紧时间。”毛人凤挥了挥手。

　　退出毛人凤的临时指挥部，郑耀先立刻召集了那十五名被指定的“机动人员”。他并没有将他们分散去执行什么“逻辑炸弹”任务——那只是说服毛人凤的借口。他利用这难得的、暂时脱离李振直接监视的机会，以“熟悉潜伏节点环境”和“预置安全屋”为名，将这些人分成了几个小组，派往了几个他早已选定、相对安全且便于隐蔽的区域。他给他们的指令是：就地隐蔽，保存自己，等待后续联系。这实际上是将这些可能被用作炮灰的人员，暂时保护了起来。

　　安排完这一切，郑耀先回到了他与刘铭章、苏晓晚共用的临时工作间。刘铭章正对着几张电路图皱眉，苏晓晚则在调试一台备用的短波收音机，试图捕捉外界的信号。

　　“他同意了你的方案？”刘铭章头也不抬地问，声音很低。

　　“暂时糊弄过去了。”郑耀先揉了揉眉心，脸上难掩疲惫，“他把那点人手交给了我，我让他们分散隐蔽了。”

　　“李振那边……”苏晓晚轻声提醒。

　　“他知道我动了手脚，但现在他没证据，也不敢在毛人凤眼皮底下公然撕破脸。”郑耀先冷静地分析，“不过，他肯定会想办法找我们的麻烦。”

　　就在这时，工作间的门被敲响。李振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郑组长，人手都安排好了？”他问道，目光扫过房间内的三人。

　　“已经按照局座批准的方案，分头行动了。”郑耀先淡然回答。

　　“效率真高。”李振笑了笑，话锋一转，“对了，刚刚在清查仓库时，发现了一批之前遗漏的、关于‘幽灵’计划的零散档案和实验记录。局座指示，这些东西也必须彻底销毁，不能留下任何痕迹。这件事，就麻烦郑组长你亲自去监督执行吧？毕竟，你对‘幽灵’最‘熟悉’。”

　　郑耀先心中猛地一沉。李振这一手极其毒辣！让他去销毁“幽灵”的残留物，既是将他调离核心工作，也是在试探他面对这些敏感物品时的反应，更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谁知道那些档案里会不会被李振提前动了手脚？

　　刘铭章和苏晓晚也瞬间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郑耀先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理应如此”的表情：“既然是局座的命令，我这就去。铭章，晓晚，这里你们多费心。”

　　他站起身，坦然地向门口走去。在与李振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得意与阴狠。

　　走向仓库的路上，郑耀先的大脑飞速运转。李振的陷阱会设在哪里？伪造的证据？突然的“发现”？还是安排人证？

　　当他来到那间位于地下二层、阴暗潮湿的废弃仓库时，只见几个李振的手下已经等在那里，旁边堆着几个半开的木箱，里面散落着一些纸张和破损的仪器零件。

　　“郑组长，东西都在这里了。”一个小头目模样的家伙说道，眼神有些闪烁。

　　郑耀先没有立刻动手，他先是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然后才走上前，随手拿起箱子里的一份文件。纸张泛黄，字迹模糊，确实是一些早期的实验记录草稿，内容零碎，并无太多实际价值。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那几个看守的动静。他发现其中一个人总是不自觉地看向仓库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帆布包。

　　郑耀先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放下文件，对那个小头目说：“去找些汽油来，就在这里焚毁，最彻底。”

　　那小头目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应声去了。

　　趁此机会，郑耀先状似随意地踱步到那个帆布包旁边，用脚轻轻踢了一下。包很沉。他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手指极快地在帆布包底部摸索了一下，触到了一个硬物，像是一个小型的金属箱。

　　他立刻明白了。这里面，很可能就是李振准备的“赃物”——也许是伪造的他与外界联络的证据，也许是某种被禁的器材。

　　汽油很快被取来。郑耀先指挥着那几个手下，将木箱里的文件、零件全部堆在一起，泼上汽油。冲天的火光瞬间燃起，浓烟滚滚。

　　就在火焰最旺的时候，郑耀先突然指着那个帆布包，对那个小头目厉声道：“那个包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单独放在那里？里面是什么？”

　　那小头目显然没料到郑耀先会主动提起，顿时有些慌乱：“啊？那……那是……”

　　“打开！”郑耀先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几个手下面面相觑，在那小头目的示意下，不情愿地打开了帆布包。里面果然是一个小巧的黑色金属箱，上面还带着锁。

　　“钥匙呢？”郑耀先逼视着那个小头目。

　　“没……没有钥匙，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小头目额头冒汗。

　　“不知道？”郑耀先冷笑一声，“在保密局核心仓库里，出现来路不明的箱子？李队长知道这件事吗？”他直接将问题抛给了李振。

　　那小头目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郑耀先不再理会他，转身对另外两个手下说：“你们俩，现在就把这个箱子抬到李队长办公室去，当面交给他，就说是在销毁‘幽灵’档案时发现的，请他亲自处理！立刻就去！”

　　那两人不敢违抗，抬起沉重的箱子，快步离开了仓库。

　　郑耀先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冷笑。李振想栽赃，他就把“赃物”直接塞回他手里，看他如何当着毛人凤的面解释这个“来路不明”的箱子！

　　火焰仍在熊熊燃烧，吞噬着那些无关紧要的纸张和零件。郑耀先站在火光旁，身影被拉得忽长忽短。他知道，与李振的这次交锋，他险胜一局。但危机远未解除，毛人凤那双眼睛，依旧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一切。悬在头顶的剑，并未落下，反而因为他的反击，可能变得更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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