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归途絮语

　　舰队彻底驶离了那片被混乱能量和毁灭气息笼罩的海域，重新回归蔚蓝平静的远洋。

　　天空澄澈如洗，阳光毫无阻碍地洒在甲板上，带来令人舒适的暖意。海风带着特有的咸腥，吹拂着帆缆，发出规律的声响，仿佛在安抚着船上众人紧绷了许久的神经。

　　云逸的伤势恢复得比医官预想的要快。黄金血脉赋予的强大生命力，加上水师医官不惜药材的精心调理，让他受损的经脉得以缓慢却坚定地修复。

　　虽然距离恢复全盛时期的真气运转还需不少时日，剧烈的战斗更是想都别想，但至少日常起居、在甲板上缓步行走已无大碍。

　　他大多时候会选择待在阳光充足的船舷边，靠着结实的木栏，目光投向无边无际的海平面，看似在欣赏海景，实则思绪纷飞，既有对星陨阁未尽事宜的思量，也有对近在咫尺却又感觉遥远的那份亲情的无措。

　　萧妃的身体依旧虚弱不堪。多年的囚禁，加上星骸能量的侵蚀，几乎耗尽了她的元气。她大部分时间都需要在安静舒适的舱室内静卧，由细心安排的老妈子照料。

　　但每日午后，只要风浪不大，阳光晴好，她总会坚持在老妈子的搀扶下，来到甲板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感受阳光的温度。

　　母子二人的相处，依旧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生疏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最初的激动与确认过后，横亘在中间的二十年光阴，如同一条无形的鸿沟，让彼此都不知道该如何自然地跨越。

　　通常，是萧妃先轻声开启话题，声音柔和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逸儿，今日感觉可好些了？她坐在特意搬来的铺着软垫的椅子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羊毛毯，目光落在云逸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

　　云逸会转过头，对上母亲关切的眼神，点了点头，语气简洁：好多了，劳您挂心。您呢？海上颠簸，可还适应？他的回应带着礼貌，却也透着一丝丝的距离感。

　　还好，比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好上太多了。萧妃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解脱。她望向波光粼粼的海面，轻声道：这海上的落日，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壮阔。以前在宫里，四角天空，能看到的晚霞，总是被高高的宫墙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过去的生活。

　　云逸心中微动，顺着她的话问道：宫里的规矩想必很多吧？他问得有些笨拙，像一个试图理解另一个世界的局外人。

　　萧妃轻轻颔首，眼神有些飘远，仿佛陷入了回忆：是啊，很多。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有法度。行路需莲步轻移，说话要轻声细语，连用膳时，筷子该夹哪道菜，都有讲究。有时候，会觉得连呼吸，都要按着某种看不见的节拍来。她顿了顿，目光转回云逸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些许好奇，不像你，在宫外长大，想必…自由自在得多。

　　云逸应了一声，脑海中闪过天乾城喧闹的市集、斑驳的城墙、还有那些为了一个肉包子能跟追兵跑遍半座城的光辉岁月，嘴角不自觉地牵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天乾城不算大，但市井之间，烟火气很足，热闹。他省略了其中大部分的鸡飞狗跳，那些经历，与母亲所熟知的那个金碧辉煌、秩序井然的宫廷，实在太过迥异。

　　萧妃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笑意，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温和地重复道：自由自在，很好。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释然。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纯粹的尴尬，似乎有某种坚冰，在关于与的简单对话中，被融化了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缝隙。

　　又一日，看着云逸动作间偶尔流露出的随意，萧妃终究没能忍住那份积压了二十年的牵挂与愧疚，她声音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逸儿……这些年，你……你是怎么过来的？他们……待你可好？她问得模糊，但云逸明白，指的是当年带走他，或者说，收留他的人。

　　云逸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方飞翔的海鸟，仿佛在组织语言。收养我的是天乾城西偷窃团伙的陈老头。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捡到了我，或者说，顺手牵羊把我带回了他的贼窝。也没什么好不好的，活着而已。至少比在路边饿死冻死强。他省略了为了一口吃的与人厮打、寒冬腊月蜷缩在破庙角落里瑟瑟发抖、以及为了学习挨过的无数责骂。这些苦难，如今说来已无意义，反而平添伤感。

　　萧妃的呼吸一滞，眼眶瞬间就红了。她紧紧攥着盖在腿上的薄毯，指节泛白。是娘……是娘对不起你……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自责与心痛。她想象中的颠沛流离，与云逸轻描淡写的一句活着而已重合，其中的辛酸，她如何体会不到？

　　云逸看着母亲瞬间涌出的泪水，心中也是一阵酸涩。

　　他别开视线，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也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那您呢？当年那场大火之后，您是怎么到了那里？他指了指舰队后方，那早已消失在海平面下的神弃之岛方向。

　　萧妃拭去眼角的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声音依旧带着沙哑：那场火是有人蓄意为之。混乱中，有人将我迷晕带走等我醒来，已在海外，辗转便到了那座岛上。他们星陨阁的人，发现了我的血脉特殊，便将我囚禁，用那星骸之力……提炼和研究……她的叙述断断续续，带着痛苦的回忆，但眼神却渐渐变得坚定，他们想用我的血，造就所谓的完美圣血者，承载那狂暴的寂灭星力……幸好，你们来得及时……她看向云逸，眼中充满了后怕与庆幸。

　　我们找到了线索，一路追查过来的。云逸言简意赅，没有提及北境的烽火、京城的漩涡、落鹰峡的追杀，以及这一路上经历的无数凶险。

　　那些是他的责任和选择，无需让刚刚脱离苦海的母亲再担惊受怕。

　　这时，李小三端着个木托盘过来，上面放着两碗刚熬好的药膳粥和一些船上备着的干果蜜饯。夫人，云爷，该用些点心了。这粥是厨下特意用温补药材熬的，最是养人。

　　云逸接过托盘，道了声谢。他将一碗粥递给母亲，自己端起另一碗。

　　船舱条件有限，餐具都是军中统一的粗陶碗，与宫廷的玉盘金盏天差地别。萧妃却毫不在意，小口小口地吃着，姿态依旧优雅，但明显对食物本身更专注些。

　　味道很好。她轻声说，比岛上那些东西好太多了。她没有具体描述岛上的食物，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云逸默默记下，母亲的口味似乎偏清淡。他看着母亲纤细的手指捧着粗陶碗，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这位本该在锦绣堆中娇养的妃子，如今却能坦然面对这最简陋的生存条件。

　　等回到永州，云逸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可以尝尝当地的特色菜。永州靠海，海鲜很是鲜美，做法也清淡。

　　萧妃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像是被这个简单的展望触动了。她轻轻点头，唇角弯起一个真心的弧度，娘很期待。

　　石猛在远处和几个老兵擦拭着武器，看到这边的情景，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雷豹，压低声音嘿嘿笑道：老雷，瞧见没？头儿和他娘，总算有点那个味儿了！不像前几天，看着都替他们着急！

　　雷豹依旧是那副沉稳样子，擦拭弓弩的动作不停，点了点头，眼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血脉相连，总归是割不断的。

　　韩护卫默默站在稍远的地方警戒，目光扫过甲板上那对正在努力靠近的母子，坚毅的脸上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一瞬。

　　戚明月站在舰桥高处，手持望远镜观察着海况，眼角的余光也将甲板上这细微却重要的互动尽收眼底。

　　她清冷的眸光微微闪动，随即放下望远镜，转身继续与导航官核对航线，只是那向来紧抿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直的线条。

　　归途漫漫，但舰队上下都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与胜利的喜悦。

　　星陨阁经营多年的海外老巢被一举摧毁，其核心阴谋受挫，虽然付出了代价，但也救回了至关重要的人物，这无疑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

　　水兵们脸上带着笑容，喊着号子，操帆、划桨、检修器械，动作都格外麻利有力，仿佛已经看到了永州港那欢迎凯旋的盛大场面，连海风都似乎带着欢快的气息。

　　云逸看着母亲小口吃着粥，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依旧美丽却写满风霜的侧脸，心中那份因长久分离和独自成长而构筑起的坚硬外壳，似乎在母亲小心翼翼的关怀和自己笨拙的回应中，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依旧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母亲亲密无间地相处，那份二十年的空白并非几句对话就能填满，但至少，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本能地抗拒和回避这份小心翼翼的靠近。

　　海风轻柔，带着凉意，却吹不散甲板上那渐渐升腾的暖意。夕阳缓缓沉入海平面，将天空、云朵和整个舰队都染成了温暖的金红色，也将船舷边那对母子的身影拉得很长。

　　平静的航程，正是抚平身体与心灵创伤、让疏离的亲情重新生根发芽的最佳温床。距离永州港，还有数日航程，时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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