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8章 谁说哑巴不能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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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的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烫时,民议堂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林晚儿压在镇纸下的新账册——封皮上遗声录三个字,是小丫头用野梅汁写的,还带着未散的酸气。周姑娘,刘家村的王婶说过去的事烂在肚子里才安生,东头张猎户直接把请帖撕了。吴二狗蹲在门槛上啃黄瓜,瓜皮掉在青石板上,就陈阿婆...孙铁叔说她不对劲。
周芷若正在往陶瓶里装薄荷膏,指尖顿了顿。
陶瓶是笑掌柜留下的,釉色像山涧里的苔。
孙铁针是在第七夜撞见的。
他给西沟的孤寡老人送完药,路过李家坪时,见陈阿婆家的灶房还亮着豆大的光。
门缝里漏出声,像指甲刮过墙皮。
他扒着窗沿往里瞧——七十岁的老妇跪在灶前,炭条在土墙上划出歪斜的字,墨迹未干又被袖口蹭成黑团。
她的白发散在肩头,后背抖得像被风吹的芦苇。
那晚月亮大得吓人,她写了擦,擦了写,最后炭条断在手里,整个人蜷成个虾米。孙铁针说这话时,指节捏得发白——他想起三年前陈阿婆为护半袋糙米,用舂米杵砸死两个抢粮的汉子。
从那以后,这老妇的嘴就像被缝上了,见人只摇手。
小满是在第五夜跟上的。
她天生鼻塞闻不到味儿,却能比狗还灵地辨出脚印深浅。
陈阿婆的裹脚布在泥地上拖出两道浅沟,她就猫着腰贴墙走,看老妇如何在月光下把字刻进墙里,又如何用袖口把自己的罪证抹得干干净净。
第七日清晨,她攥着被露水打湿的裤脚冲进民议堂:周姐姐,她不是哑,是怕一开口,良心就跟着吐出来了。
周芷若望着小满沾着草屑的发顶,突然想起峨眉祖师堂的那面忏罪壁——多少女弟子在佛前跪断膝盖,也不敢说出欺师灭祖的话。
她摸了摸腕上的玉簪,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簪头雕着半朵未开的莲。
去请吴二狗。她对林晚儿说,舌底签的残部,该把的本事用在活人身上了。
三日后,各村的老槐树上多了些桐木匣。
匣身刷着青漆,正面刻着二字,旁边挂着截麻绳——投信人扯绳开箱,写好的纸卷往里头一塞,再拉绳合上。
没人知道是谁设的这箱子,只晓得木匣悬在离地三尺的树杈,既不用抬头看天,也不用弯腰触地,像给不敢直起腰的人留的一道缝。
头三日,木匣里只有飘进去的枯叶。
第四日寅时,吴二狗的狗腿子阿毛踹开民议堂的门,怀里的布包鼓得像怀胎三月:周姑娘!
东头的箱子...满了!
纸页散在案上时,周芷若的指甲掐进了掌心。我吃了死人肉的字迹歪扭如虫爬,我没救我妹的墨点洇着泪痕,我举报了邻居藏粮的纸角卷着焦痕——是拿灶火烤干的,怕被雨水泡烂。
作孽!柳五爷的旱烟杆地砸在桌上,震得纸页乱飞,这些脏东西也配进遗声录?
咱们刚把泥里的脸擦干净,你们倒要往上面泼粪!他的手抖得厉害,烟锅里的火星子掉在我吃了死人肉的纸页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周芷若弯腰捡起那张纸,焦洞边缘还沾着烟灰。
她想起前日在莫七婆处看到的《毒食解》——有些毒,得用更毒的法子逼出来。柳叔,她的声音像浸了井水的玉簪,您见过脓疮吗?
捂着不挤,烂得更深。
当夜,所有纸页都被送到莫七婆的竹楼。
老药师架起铜壶,往陶瓮里倒了半瓶深褐色的药水。
纸页浸进去的刹那,周芷若听见一声轻响——原本空白的背面,浮现出淡青的字迹,像春草从冻土下钻出来。
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太饿。这行字在药水里晃着,署名是刘老根。
周芷若记得,三年前元兵屠村时,正是这个乡约带着人平了义庄的坟,说死人占着地,活人吃不上饭。
他们怕被骂,就用唾液写字。莫七婆用竹夹挑起纸页,药水顺着纸边往下淌,唾液里有盐分,遇了我这显心汤,藏着的话就藏不住了。她的眼角突然湿了,当年我男人被抓去修城,我也写过这样的信——他不是逃兵,他是饿晕了,写在鞋底,藏了十年。
月光漫进竹楼时,周芷若望着案上叠成小山的纸页。
每张纸的背面都爬着新的字,像被雨润开的青苔:我偷了半碗米,给我娘熬药我推了他下井,因为他抢了我最后一块锅巴我把女儿卖给粮商,换了五斗糙米。
明日申时,在村头老槐树下。她对林晚儿说,点三堆篝火,搬二十个陶碗,再让阿牛把铜铃擦干净。
要开听证?林晚儿的眼睛亮了。
周芷若摇头:不设台子,不请说客。她摸出张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敲碗是,摇铃是,静默是。让这些信自己说话,小满代读。她顿了顿,每个人的声音,都该有个回应。
听证前夜,雨云像浸了墨的棉絮,压得老槐树的枝桠直往下垂。
陈阿婆的裹脚布在泥地上拖出两道浅沟,她拄着烧火棍做的拐杖,从李家坪一步步挪到村头。
老槐树下的篝火堆还没点,她就坐在最远的草垛上,怀里揣着块炭——是灶房里捡的,还带着昨日煮饭的余温。
风卷着雨丝扑过来时,她摸了摸怀里的炭,又摸了摸裤腰里的纸团——那是她在灶房墙上写了擦、擦了写七夜的字,终于在今晨被她小心揭下来,叠成个小方块。
雨越下越急,陈阿婆的白发贴在脸上,可她没动。
她望着老槐树上那只静诉箱,箱门被风吹得响,像谁在轻轻敲门。
篝火在风雨里挣扎着往上蹿,火星子被雨丝打湿,噼啪坠进泥地。
小满的声音裹着潮气,从老槐树下的石墩上传开:第七封,我杀了两个抢粮的孩子,他们才十岁
雨幕里的三十多道呼吸同时顿住。
陈阿婆怀里的炭块硌得肋骨生疼——那两个孩子的脸突然浮出来,一个左眼角有颗黑痣,另一个总爱揪着同伴的衣角。
她指甲掐进掌心,泥地上的拐杖地砸出个小坑。
第一声闷响惊得篝火晃了晃。
吴二狗怀里的铜铃最先应和,的一声脆响撞碎死寂;柳五爷的旱烟杆跟着磕在陶碗沿,声里带着哭腔;隔壁张猎户摸出腰间的酒葫芦,木塞敲着葫芦身发出闷响;连最边上的小乞儿都捡起块碎砖,轻轻碰了碰脚边的破瓦罐。
我当时若多拨半车米......柳五爷的抽噎混在敲击声里,旱烟杆地砸在地上,我兄弟就不会......不会去抢那口馊饭,不会被乱刀捅死在巷口......他佝偻着背,肩头抖得像筛糠,手在怀里摸索半天,摸出个布包——是半块发黑的锅巴,这是他最后......最后塞给我的......
陈阿婆的耳朵嗡嗡响。
三十年前那个雪夜突然清晰起来:她举着舂米杵站在灶房里,两个小崽子正用冻得通红的手扒拉米袋。奶奶求求你们......她当时哭着跪下去,可米袋裂开的声响比她的话更响。
舂米杵落下去时,她闻到了血的甜腥,混着新米的香气。
妈,你说出来,我们就都得死。小满的声音突然轻了,像片被雨打湿的羽毛,最后一封信,我想吃饭,但我儿子说......
陈阿婆的膝盖先动了。
她扶着草垛慢慢站起来,裹脚布里的泥水流进鞋窠,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所有人的目光都撞过来,像三月里化开的溪水,温温的,不烫人。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着团晒干的棉絮——三十年来,她无数次在梦里喊不是我想的,可每次睁开眼,嘴就被噩梦的手捂住了。
我......她的声音比蚊鸣还轻,却像块扔进深潭的石头,惊得全场鸦雀无声。
雨丝顺着白发滑进她的衣领,她突然想起今早揭下墙皮时,那些被炭条刮过的痕迹,像极了两个孩子的指印。我对不起......那两个娃。眼泪砸在泥地上,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脚,可我也只想让我孙子活啊!
最后一个字还挂在风里,她的膝盖就软了。
预想中的疼痛没等来,反被一圈温热的胳膊托住——是张猎户的粗布褂子,是柳五爷还带着烟味的衣袖,是小满扎着草绳的小胳膊。
有人往她手里塞了块热乎的烤红薯,有人用衣襟给她擦脸上的雨水,没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抽噎。
周芷若站在篝火旁,手指攥着那叠原始信件。
纸页被雨水洇得发皱,却还能看清字上被蹭开的黑团。
她想起三日前在莫七婆竹楼,老药师摸着这些信说:压在心里的石头,得有人帮着搬开。此刻望着人群里晃动的白发,她突然懂了笑掌柜说的饭香胜刀剑——不是米香能杀人,是人心软了,刀才会钝。
这些信,该去该去的地方了。她轻声说,将纸页一张张投进篝火。
火焰地蹿高,雨丝穿过火舌时腾起白雾,纸页上的字迹在火里蜷成金蝴蝶,有些话不必留存,但必须被听见。
林晚儿举着油布跑过来时,雨已经停了。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指着老槐树上的静诉箱:周姑娘,箱子被人动过!木匣的铜锁换成了陶制的炉门,炉壁上用炭笔新刻了行字:你说不出口的,火替你说。
后半夜的风裹着青草香。
陈阿婆摸着怀里被众人塞的红薯,推开家门时,脚边的竹篮响了一声。
半篮带着露水的野荠菜躺在泥地上,叶尖还沾着几点星子——她数了数,恰好够给孙子熬锅野菜粥。
夏至前夕的蝉鸣里,几个工匠蹲在同心灶遗址前,对着块青石板比划。
最年长的老石匠用凿子敲了敲石板,对徒弟说:题字初稿拟好了,就叫笑掌柜授火处徒弟擦了把汗,望着远处冒炊烟的村庄,突然笑了:这火,怕是要烧到更远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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