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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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殡仪馆的冷气裹着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陈谨言的每一个毛孔。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寿衣,料子粗糙得磨皮肤,可他浑身上下的知觉都像被冻住了,只剩下心脏的位置,被钝刀反复切割,疼得麻木。

  三个白色的骨灰盒并排摆在冷藏柜前,小小的,沉沉的,像三块压碎他骨头的石头。最左边的是苏念清的,素白的盒子上刻着细小的缠枝莲纹——那是她最喜欢的花纹,她总说莲花干净,不染尘俗。中间是浩浩的,巴掌大的盒子上,印着一个小小的奥特曼图案,是工作人员按照陈谨言的要求贴上去的,孩子到死都抱着对英雄的执念。最右边是乐乐的,盒子是淡粉色的,边缘缀着几颗塑料小珍珠,像她小时候总爱攥在手里的糖果。

  “陈先生,手续都办好了,现在可以安排火化了。”工作人员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却像一根冰针,扎得陈谨言耳膜发疼。

  他缓缓抬起头,喉咙动了动,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字。只是点了点头,泪水就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火化。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锯子,锯着他仅存的念想——烧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以后想摸摸她的脸,想抱抱孩子们,就只剩下这冰凉的骨灰,和一座连温度都没有的坟墓。

  工作人员打开冷藏柜,先将苏念清的遗体抬了出来,放在推车上。白色的裹尸布遮住了她的身体,只露出一小截苍白的手腕。陈谨言跟在后面,脚步踉跄,视线死死黏在那截手腕上。他记得,昨天这个时候,这只手腕上还戴着他刚买的金手镯,金光衬得皮肤愈发白皙,她笑着说“太贵重了”,眼里却闪着藏不住的欢喜。

  可现在,那只手腕冰冷、僵硬,再也不会抬起来为他整理衣领,再也不会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再也不会牵着孩子们的小手散步。

  焚化炉像一头沉默的怪兽,张着漆黑的炉膛,等着吞噬最后一点温暖。工作人员将遗体推进去,正要关炉门,陈谨言突然冲了过去,死死按住炉门的把手。

  “等等……”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让我再看看她……就一眼。”

  工作人员愣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陈谨言颤抖着掀开裹尸布的一角,露出苏念清的脸。她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恐惧和不甘。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却泛着青紫色,脖子上那圈深紫色的掐痕,即使经过处理,依旧清晰可见,像一条丑陋的蛇,缠绕着她曾经鲜活的生命。

  “念念……”陈谨言的声音破碎不堪,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脸颊,指尖刚要触到那冰凉的皮肤,又猛地缩了回来。他怕,怕这一碰,就真的承认了她已经离开的事实。

  他想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租住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冬天没有暖气,苏念清就缩在他怀里取暖。她总说:“谨言,以后我们要有个大房子,带个阳台,种满花,再养一只猫。”后来房子有了,阳台有了,花也种了,可她却不在了。

  他想起她为他做的第一顿饭,是番茄炒蛋,盐放多了,咸得发苦,他却一口一口吃完了,说“好吃”。她笑得眼睛弯弯,说“下次一定做好”。这五年,她的厨艺越来越好,从只会番茄炒蛋,到能做出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可他再也吃不到了。

  他想起每次他加班晚归,她总会留一盏客厅的灯,桌上摆着温热的饭菜,旁边放着一杯蜂蜜水,她说“熬夜伤胃,喝点甜的舒服”。可现在,再也不会有人为他留灯,再也不会有人为他热饭,再也不会有人在他疲惫时,递上一杯暖到心底的蜂蜜水。

  “念念,对不起……”他趴在炉门上,肩膀剧烈地颤抖,泪水打湿了冰冷的金属表面,“是我瞎了眼,错信了李哲那个畜生……是我非要给你买那些破首饰,才引狼入室……是我害了你,害了孩子们……”

  “你不是喜欢白菊吗?等我把你们安顿好,就去给你种满整个墓地,让你每天都能闻到花香……你不是想去海边吗?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就带着你的骨灰去,让你听听海浪的声音,看看你一直想看的日出……”

  工作人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陈先生,时间到了,再晚就不好了。”

  陈谨言咬着牙,死死闭上眼睛,松开了手。炉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他最后的视线。炉膛里燃起熊熊烈火,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却暖不了他半分。他仿佛看到苏念清的身影在火中消散,连同她的温柔,她的笑容,她对未来的期许,一起化为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工作人员打开炉门,里面只剩下一捧灰白色的骨灰。陈谨言走上前,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骨灰盒,盒子冰凉,沉甸甸的。这就是他爱了五年、疼了五年的女人,那个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的妻子,如今只剩下这么一捧骨灰。

  他抱着骨灰盒,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旁边的工作人员连忙扶住他,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是将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接下来是浩浩。

  当浩浩小小的遗体被推出来时,陈谨言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裹尸布下,能看到孩子小小的身形,额头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可陈谨言仿佛还能看到那凝固的血迹,听到他临死前撕心裂肺的哭喊:“妈妈!爸爸!”

  他走到推车旁,轻轻掀开裹尸布。浩浩的眼睛闭着,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他的小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灰尘——那是他试图抓住妈妈衣角时留下的痕迹。

  “浩浩,我的乖儿子……”陈谨言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脸颊,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没能保护好你。你不是想当警察吗?你不是想保护妈妈和妹妹吗?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你不是想要最新的奥特曼模型吗?爸爸已经给你买好了,就放在家里,你怎么不回来看看?你不是想让爸爸陪你搭积木吗?爸爸现在就陪你搭,搭一个最大最大的城堡,让你当国王,好不好?你醒醒,看看爸爸呀……”

  浩浩最喜欢听他讲故事,尤其是睡前,总要缠着他讲一个奥特曼打怪兽的故事才肯睡觉。有一次,他讲得太投入,模仿怪兽的声音太大,吓得乐乐哭了起来,浩浩还像个小男子汉一样,拍着乐乐的背说:“妹妹不怕,哥哥保护你。”

  可现在,这个想要保护妹妹的小男子汉,却再也醒不过来了。他还没来得及上学,还没来得及长出喉结,还没来得及真正长大,就永远地停留在了六岁。

  工作人员将浩浩的遗体推进焚化炉,陈谨言跟在后面,一步也不肯离开。炉膛里的火焰跳跃着,映得他满脸泪痕。他仿佛看到浩浩在院子里奔跑的身影,看到他拿着奥特曼模型,大喊着“怪兽别跑”,看到他抱着乐乐,小心翼翼地过马路。

  那些画面,曾经是他最珍贵的回忆,此刻却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扎进他的心脏,让他痛不欲生。

  “浩浩,爸爸会想你的,每天都会想你。你在那边要好好的,要照顾好妈妈和妹妹,不要乱跑,知道吗?爸爸会经常来看你,给你带你最喜欢的奥特曼玩具,好不好?”

  浩浩的骨灰被装了出来,小小的一捧,装在那个印着奥特曼的迷你骨灰盒里。陈谨言接过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最后是乐乐。

  三岁的乐乐,是家里最小的宝贝,粉雕玉琢的,像个洋娃娃。她还不太会说话,只会用咿咿呀呀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意愿,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被苏念清抱着,或者趴在陈谨言的肩膀上,用软乎乎的脸颊蹭他的脖子。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像银铃一样,总能驱散家里所有的阴霾。

  当乐乐的遗体被推出来时,陈谨言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他走上前,轻轻抱起女儿小小的身体。她的身体软软的,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和重量。裹尸布滑落,露出她小小的手,手指蜷缩着,像是还在试图抓住什么。

  “乐乐,我的小宝贝……”陈谨言的泪水滴落在女儿的脸上,冰凉的泪水和女儿冰冷的皮肤相触,让他浑身发抖,“爸爸来了,爸爸来接你了。你怎么不笑了?你平时看到爸爸,不是都会咯咯地笑吗?乐乐,你睁开眼睛看看爸爸,再让爸爸抱一抱,好不好?”

  “你还没学会说话,还没喊够爸爸,还没长大,还没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乐乐,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乐乐最喜欢苏念清做的鸡蛋羹,每次都能吃满满一碗,嘴角沾着蛋液,像只小花猫。她还喜欢看天上的小鸟,每次看到小鸟飞过,就会指着天空,咿咿呀呀地喊着,像是在和小鸟说话。有一次,陈谨言带着她去公园,她追着一只蝴蝶跑,不小心摔倒了,哭了两声,看到陈谨言走过来,又立刻破涕为笑,伸出小手要他抱。

  可现在,这个爱撒娇、爱哭闹的小丫头,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再也不会追着蝴蝶跑,再也不会吃妈妈做的鸡蛋羹,再也不会用软乎乎的小手抓着他的手指不放。

  工作人员想要接过乐乐的遗体,陈谨言却紧紧抱着,不肯松手。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抱女儿了,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抱抱她,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她咿咿呀呀的声音,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她咯咯地笑了。

  “让我自己来。”陈谨言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工作人员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陈谨言抱着乐乐,一步步走向焚化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想把女儿的样子牢牢刻在心里,永远都不要忘记。

  走到焚化炉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将乐乐的遗体放进炉内。他最后看了一眼女儿,然后猛地关上了炉门。

  火焰瞬间燃起,吞噬了女儿小小的身体。陈谨言靠在炉门上,身体滑落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在空旷的殡仪馆里回荡,让人听了心碎不已。

  “乐乐!我的小乐乐!”他哭喊着,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样子,“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啊!”

  他想起昨天早上,他出门的时候,乐乐还在苏念清怀里,伸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要他抱。他因为要去接李哲,只是匆匆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就转身离开了。他没想到,那竟然是他和女儿最后的告别。

  如果他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一定会抱着女儿,多陪她一会儿,多亲亲她,多听听她咿咿呀呀的声音。可是,人生没有如果,错过就是永远。

  乐乐的骨灰被装了出来,比浩浩的还要少,装在那个淡粉色的小骨灰盒里。陈谨言接过骨灰盒,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他与女儿之间最后的连接。

  他看着三个并排摆放的骨灰盒,苏念清的、浩浩的、乐乐的。三个骨灰盒,代表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如今,都变成了冰冷的骨灰。

  一瞬间,所有的坚强都土崩瓦解。陈谨言跪倒在地上,抱着三个骨灰盒,发出无声的哀嚎。泪水混合着鼻涕,糊满了他的脸,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工作人员看着他,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样的痛苦,不是语言能够缓解的,只能靠时间慢慢抚平,可谁都知道,有些伤口,永远都不会愈合。

  不知哭了多久,陈谨言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无声的呜咽。他缓缓站起身,抱着三个骨灰盒,眼神空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要带着他的家人,回家。回到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只剩下血腥和悲伤的家。

  走出殡仪馆,外面的阳光刺眼,陈谨言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天空很蓝,白云很白,一切都那么美好,可这美好,却与他无关了。他的世界,已经在昨天那个下午,彻底崩塌,化为一片灰烬。

  他抱着骨灰盒,一步步走向停车场。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看着这个抱着三个骨灰盒、满脸泪痕、头发花白的男人,脸上露出疑惑和同情的神色。可陈谨言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眼里,只有怀里的三个骨灰盒,只有他逝去的亲人。

  坐进车里,他把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副驾驶座上,用安全带固定好,仿佛怕它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他发动车子,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车载电台里,依旧播放着温和的音乐,可此刻听在陈谨言的耳朵里,却像是莫大的讽刺。曾经,他最喜欢在开车的时候听这首歌,苏念清和孩子们也喜欢,他们会跟着一起哼唱,车厢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三个冰冷的骨灰盒。

  车子驶进小区,楼下依旧围了一些人,警戒线还没有撤掉。警察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几个工作人员在清理现场。看到陈谨言抱着三个骨灰盒回来,人们纷纷让开道路,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陈谨言没有理会他们,他抱着骨灰盒,一步步走进楼道。楼道里的血腥味已经淡了很多,可他还是能闻到,那股腥甜的气味,像是刻在了他的鼻腔里,永远都挥之不去。

  走到三楼家门口,门还是虚掩着的,里面一片狼藉。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可墙上、家具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一道道狰狞的伤疤,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剧。

  他走进屋里,把三个骨灰盒轻轻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一一摆好。苏念清的、浩浩的、乐乐的,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三个骨灰盒,眼神空洞。客厅里静得可怕,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曾经,这个客厅里充满了欢声笑语,苏念清在厨房里做饭,他陪着浩浩搭积木,乐乐坐在一旁,拿着小火车,时不时地凑过来,把积木推倒,引得浩浩一阵抗议。可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只剩下三个冰冷的骨灰盒。

  他想起苏念清曾经说过,等孩子们长大了,他们就换一个大点的房子,带个院子,种上花花草草,养一只猫,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可这个愿望,永远都无法实现了。

  他想起浩浩曾经说过,他长大了要当一名警察,保护爸爸妈妈和妹妹。可他还没长大,就永远地离开了。

  他想起乐乐曾经咿咿呀呀地指着窗外的小鸟,想要去抓。可她还没来得及学会走路,还没来得及看看窗外的世界,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泪水又一次涌了上来,陈谨言趴在茶几上,抱着骨灰盒,又一次失声痛哭。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失去了所有,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如果他没有轻信李哲,如果他没有带李哲去买首饰,如果他没有把钥匙放在地毯下面,如果他洗澡没有洗那么久……只要其中有一个“如果”成立,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可世界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他的轻信和愚蠢,害死了他最爱的三个人,也毁掉了他自己的一生。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幕又一次降临。城市的霓虹亮起,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却照不亮陈谨言心中的阴霾。他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抱着三个骨灰盒,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一动不动。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阳光,再也没有温暖,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寒冷。他只能守着这三个骨灰盒,守着对亲人的思念和悔恨,在这片灰烬之上,孤独地活下去。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陈谨言愣了一下,这个时候,谁会来?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门外站着他的父母和几个亲戚,脸上都带着焦急和担忧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谨言!你怎么样?”母亲一看到他,就扑了上来,抱住他的胳膊,泪水直流,“我们听说了……念念和孩子们……怎么会这样啊?”

  父亲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亲戚们也纷纷上前,七嘴八舌地安慰着他,可他们的话,陈谨言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只是木然地站着,任由母亲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袖,任由亲戚们围着他絮絮叨叨。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茶几上的三个骨灰盒上,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再也盛不下任何情绪。

  “妈,”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他们不在了。”

  这五个字轻得像一阵风,却让喧闹的客厅瞬间陷入死寂。母亲的哭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不在了……怎么会不在了?早上我还跟念念通电话,她说要给我送她做的酱菜……”

  “是李哲。”陈谨言的声音依旧平静,可说出的话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欠了赌债,想偷我给念念买的金首饰,被念念发现了,就……”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那些血腥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涌,苏念清脖颈上的掐痕、浩浩额角的血迹、乐乐蜷缩的小小身躯,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那个畜生!”父亲猛地一拳砸在门框上,指节泛白,气得浑身发抖,“我们从小看着他长大,你把他当亲兄弟,他竟然对你的妻儿下这种毒手!”

  亲戚们也炸开了锅,纷纷骂李哲狼心狗肺,安慰陈谨言要保重身体,一定要让李哲付出代价。可这些话落在陈谨言耳朵里,都变成了模糊的嗡嗡声。他知道李哲会受到惩罚,法律会制裁他,可那又怎么样?他的念念,他的浩浩,他的乐乐,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哭得几乎晕厥过去,被亲戚们扶着坐在沙发上。她看着茶几上的骨灰盒,伸出手想要去碰,却又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缩了回来,只是一个劲地哭:“我的念念……我的乖孙孙……怎么就这么命苦……”

  陈谨言走到沙发旁,缓缓坐下,重新将三个骨灰盒抱在怀里。盒子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服传来,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低头看着苏念清的骨灰盒,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缠枝莲纹,像是在抚摸她的头发。

  “念念总说,莲花干净,”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跟亲戚们说,又像是在跟骨灰盒里的人说,“她这辈子,活得也像莲花一样,干净,善良,从来没跟谁红过脸。她对李哲那么好,他生病的时候,念念炖了鸡汤给他送过去;他没地方住的时候,我让他在我们家住了大半个月,念念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饭……可他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

  “还有浩浩,”他的手指移到中间的小盒子上,摸到那个小小的奥特曼图案,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他才六岁,总说要当警察,保护妈妈和妹妹。他那么勇敢,看到李哲欺负妈妈,还敢冲上去用小拳头打他……可他那么小,怎么打得过一个成年人?”

  “乐乐才三岁,”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终于又一次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淡粉色的骨灰盒上,“她还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喊妈妈、爸爸。她最喜欢黏着念念,只要念念一离开她的视线,就会哭。她那么胆小,李哲下手的时候,她该多害怕啊……”

  他一边说,一边哭,像个迷路的孩子,把心里所有的悔恨和痛苦都倒了出来。“都怪我,”他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力道大得让旁边的亲戚都吓了一跳,“都怪我瞎了眼,错信了李哲!都怪我非要给念念买那些金首饰,要是我没买,他就不会起贪念,要是我没带他去金店,他就不知道我们家有首饰!都怪我!”

  “谨言,别这样!”父亲抓住他的手,心疼地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李哲丧尽天良!”

  “是我的错!”陈谨言嘶吼着,挣脱父亲的手,“我还把家里的钥匙放在地毯下面,告诉他随时可以来串门!我洗澡洗了那么久,要是我早点出来,念念和孩子们就不会出事!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无尽的自责和绝望,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自己挖的陷阱里疯狂挣扎,却只能越陷越深。

  母亲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哭得肝肠寸断:“孩子,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是我们命苦,遇到了这种畜生……”

  亲戚们也纷纷劝他,说谁也没想到李哲会变成这样,换做谁也不会防备自己的亲兄弟。可陈谨言听不进去,所有的道理他都懂,可他就是无法原谅自己。如果当初他能多一点防备,如果当初他能听苏念清的话,不要对李哲那么掏心掏肺,如果当初他没有执着于用金首饰来弥补对苏念清的亏欠……

  太多的如果,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牢牢困住,让他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亲戚们见他情绪稳定了一些,又开始商量后事。有人说要找个风水好的墓地,让逝者安息;有人说要尽快举办葬礼,让亲朋好友都来送送苏念清和孩子们;有人说要联系殡仪馆,安排出殡的事宜。

  陈谨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抱着骨灰盒,一动不动。他们说的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只想陪着他的家人,哪怕只是这样抱着冰冷的骨灰盒,哪怕只是在这个充满血腥回忆的房子里多待一会儿。

  “墓地就选在西郊的静园吧,”父亲叹了口气,做了决定,“那里安静,有山有水,念念喜欢清净的地方。”

  陈谨言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他记得苏念清曾经说过,等他们老了,就找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定居,远离城市的喧嚣。现在,她只能一个人待在那里了,还有浩浩和乐乐陪着她,应该不会太孤单吧。

  亲戚们又忙忙碌碌地商量了很久,才渐渐散去。临走时,他们都嘱咐陈谨言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开口。母亲放心不下他,想要留下来陪他,却被他拒绝了。

  “妈,你回去吧,”他说,“我想一个人陪陪他们。”

  母亲看着他憔悴的样子,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却还是点了点头:“那你记得吃饭,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了一句:“保重。”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陈谨言和三个骨灰盒。他抱着骨灰盒,坐在沙发上,一夜未眠。

  窗外的天色从漆黑变成鱼肚白,又渐渐亮起。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斑。曾经,苏念清最喜欢在这样的清晨,拉开窗帘,让阳光洒满整个房间,然后笑着喊他和孩子们起床吃早饭。

  可现在,窗帘紧闭着,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照在骨灰盒上,泛着冰冷的光。

  陈谨言站起身,走到窗边,缓缓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他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景象,楼下有晨练的老人,有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有匆匆赶路的行人,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充满活力。

  可他的世界,却永远停留在了昨天那个血腥的下午,再也没有了生机。

  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冰箱里还放着苏念清昨天买的菜,有她最喜欢的西兰花,有浩浩爱吃的排骨,有乐乐爱喝的牛奶。还有一盘刚做好的酱菜,用玻璃瓶装着,是苏念清准备给母亲送过去的。

  看到这盘酱菜,陈谨言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苏念清的手很巧,做的酱菜咸香可口,母亲很爱吃。以前,每次做酱菜,苏念清都会先给陈谨言夹一筷子,看着他吃完,笑着问:“好吃吗?”

  他拿起玻璃瓶,打开盖子,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他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咸香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可他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只觉得苦涩。

  他把酱菜放回冰箱,关上冰箱门,再也没有了吃东西的欲望。

  他走到儿童房门口,推开了门。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浩浩的乐高积木还散落在地毯上,搭了一半的城堡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少了一面旗子,就像浩浩的生命一样,永远都无法完整了。乐乐的摇篮还放在窗边,里面还放着她最喜欢的毛绒小熊,小熊的耳朵已经被她咬得有些变形。

  陈谨言走到浩浩的积木前,蹲下身,看着那座残缺的城堡。他想起浩浩曾经兴奋地对他说:“爸爸,等我搭好城堡,就请你和妈妈、奶奶、妹妹一起住进去,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永远都不分开。多么美好的愿望,可现在,却成了一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

  他伸出手,想要把城堡搭完,可手指却颤抖着,怎么也无法拿起积木。他想起浩浩搭积木时认真的样子,想起他遇到困难时皱着眉头、不服输的样子,想起他搭好一小块就会兴奋地喊他来看的样子,心里的痛苦又一次泛滥成灾。

  他站起身,走到乐乐的摇篮边,看着里面的毛绒小熊。小熊的眼睛是黑色的纽扣,看起来格外无辜。他想起乐乐抱着小熊,咿咿呀呀地说话的样子,想起她把小熊放在嘴边,轻轻咬着的样子,想起她睡觉时紧紧抱着小熊,嘴角还带着笑意的样子。

  “乐乐,爸爸会把小熊好好收起来,”他喃喃自语,伸手拿起小熊,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等以后去找你,再把它还给你。”

  他走出儿童房,关上了门。他不想再待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让他痛不欲生。他要去墓地看看,看看那个即将埋葬他所有思念的地方。

  他提着装着骨灰盒的黑色袋子,锁好门,一步步走下楼。楼道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腥甜,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里发生过的惨剧。

  楼下的警戒线已经撤掉了,小区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晨练的老人在散步,上学的孩子在打闹,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可这正常的景象,在陈谨言看来,却像是莫大的讽刺。

  他没有理会周围人的目光,径直走向停车场。坐进车里,他把装着骨灰盒的袋子放在副驾驶座上,用安全带固定好。他发动车子,朝着西郊的静园驶去。

  车子驶离小区,驶离这座让他爱恨交织的城市。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变成了低矮的村落,再到郁郁葱葱的山林。可陈谨言的眼神却始终冰冷而空洞,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只知道,他要带着他的家人,去那个安静的地方,让他们安息。

  车子在静园门口停下。静园很大,依山傍水,绿树成荫,确实是个清净的地方。陈谨言提着袋子,一步步走进静园。工作人员早已按照父亲的要求,准备好了墓地。

  墓地在一片开阔的草坪上,前面有一条小溪,后面有一片松树林。工作人员把三个骨灰盒轻轻放进墓穴里,盖上石板。

  陈谨言站在墓前,看着那块崭新的墓碑。墓碑上刻着三个人的名字:爱妻苏念清,爱子陈浩然,爱女陈乐瑶。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一生相伴,永世不离。

  这是他特意要求刻上去的。他没能在现世陪他们走到最后,只能在墓碑上,许下这个永恒的承诺。

  “念念,浩浩,乐乐,”他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泪水滴落在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们到家了。这里很安静,没有人会打扰你们,你们可以好好休息了。”

  “念念,你喜欢的白菊,我会经常来看你,给你带来。你想去的海边,等我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就带着你的骨灰去,让你听听海浪的声音,看看日出。”

  “浩浩,爸爸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奥特曼模型,放在墓前了。以后爸爸来看你,都会给你带新的玩具,好不好?你在这边,要保护好妈妈和妹妹,不要让她们受委屈。”

  “乐乐,你的小熊我带来了,放在你身边。你要是想爸爸了,就让小熊告诉我。爸爸会经常来看你,给你讲你喜欢听的故事,虽然你还不会说话,但爸爸知道,你能听懂。”

  他坐在墓前,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把心里所有的思念、悔恨和不舍,都告诉了他的亲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他的身上,却暖不了他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渐渐西斜,余晖透过松树林,洒在墓碑上,泛着温暖的光。陈谨言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走了,”他说,“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等我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就来陪你们。”

  他转身,一步步朝着静园门口走去。背影孤独而萧瑟,头发花白,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凄凉。

  走出静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坐进车里,发动车子,朝着市区的方向驶去。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参加李哲的庭审,亲眼看着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车子在公路上行驶着,窗外的夜景一闪而过。陈谨言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和绝望,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复仇的决心。

  他知道,李哲的庭审,将会是一场硬仗。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阻碍,他都不会退缩,不会放弃。他要为他的念念,为他的浩浩,为他的乐乐,讨回公道,要让李哲血债血偿,要让那些逝去的灵魂得到安息。

  而那三个冰冷的骨灰盒,那座崭新的墓碑,那一场惨烈的悲剧,还有他满头的白发和无尽的悔恨,都将成为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提醒着他,曾经拥有过多么珍贵的幸福,也提醒着他,因为自己的轻信和愚蠢,他永远地失去了这一切。

  车子驶进市区,霓虹闪烁,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可陈谨言的心里,却永远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再也不会有真正的光明。他的人生,已经碎成了无数片,像那些散落的金饰一样,再也无法拼凑完整。而他,只能带着这些碎片,带着对亲人的思念和悔恨,在无尽的黑暗中,孤独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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