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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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猖獗。天色在乌云笼罩下,迟迟不见亮光,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将屋内照得一片瘆人的青白,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陈阳和拾穗儿几乎一夜未眠。拾穗儿后来体力不支,靠在陈阳怀里迷迷糊糊地浅睡过去,但稍有大的雷声或风雨声,便会惊悸而醒,浑身颤抖。

  陈阳则始终睁着眼,像一尊守护神,死死盯着窗外那片混沌的雨幕,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除了雨声外的任何动静——远处隐约传来的树木折断声,让他心头揪紧;更远处仿佛有土石崩塌的闷响,更是让他背脊发凉。

  后背的伤口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细针在扎,但比起心口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钝痛,那根本不算什么。

  他脑海里反复浮现着草方格在洪水中挣扎的画面,每一次想象都让他的拳头握紧一分。

  天快亮时,雨势终于从疯狂的倾泻变成了持续的、沉闷的瓢泼大雨,但那雨量依旧惊人。

  院子里的积水已经快漫到门槛,浑浊的黄水里漂浮着柴草、落叶、烂木屑,甚至还有几只淹死的小鸡崽,小小的尸体随着水流打转,看得人心里发凉,也预示着村里其他地方的灾情恐怕更为严重。

  陈阳轻轻将再次睡着的拾穗儿放平,为她掖好被角。

  她的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蹙着,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他俯身,极轻地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尝到了泪水的咸涩。

  然后,他迅速穿上那件半湿的、冰冷的粗布外衫,找了顶破旧的、边缘已经破损的斗笠扣在头上。

  “陈阳……”

  拾穗儿还是醒了,声音虚弱得像一缕游丝,带着未散的惊悸。

  “雨小些了,我就在院门口看看,绝不走远。”

  陈阳抢在她阻止前开口,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忧虑,“不亲眼看看,我这心里……像油煎一样,过不去。”

  拾穗儿看着他憔悴却异常坚定的面容,知道此刻任何劝阻都是徒劳。

  她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来,拿起炕边一件自己的旧棉袄——那是她娘留给她的,虽然破旧,但絮的棉花厚实。

  “把这个穿上,淋湿了冷。小心点,看着脚下,水大……千万别往深处去……”

  她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担忧。

  陈阳接过那件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皂角清香的棉袄,心头一酸,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喉结滚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毅然转身拉开了门。

  刹那间,冷风夹着密集的雨点立刻扑了他满脸,让他几乎窒息。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咬了咬牙,踏进及膝深的积水里。

  冰凉的污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裤腿,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蔓延至全身。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拄着一根事先准备好的粗木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脚下的虚实,一步步艰难地往外挪动。

  原本熟悉的院落和村路,此刻已面目全非,成了浑黄的泽国。

  雨水汇成一道道急流,像无数条凶狠的土蛇,在原本干涸的土地上肆意冲撞,疯狂地冲刷着地面,带走一切松软的东西。

  他看到邻居家低矮的土坯院墙塌了一角,看到路边的老槐树被狂风撕扯掉大半枝叶,凄惨地立在水中。

  每看到一处惨状,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越靠近村外的田地,陈阳的心跳得越快,几乎要撞破胸膛。

  浑浊的洪水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声,那声音比夜晚听到的更加真切,也更加恐怖。

  当他终于耗尽力气,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田边那块唯一还算干爽的高坡上,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液和力气,僵立在了滂沱大雨中,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他心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巨石,砸得他魂飞魄散。

  昨日还依稀看得出整齐轮廓、承载着全村希望的草方格,此刻已几乎荡然无存,仿佛从未存在过。

  浑浊的洪水像无数匹脱缰的野马,在原本平整的沙土地上肆意奔腾、冲撞,犁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深沟,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底下更深的沙层。

  那些他们一根根精心挑选、亲手埋下、用一块块石头小心翼翼压实的秸秆,大部分已被狂暴的水流连根拔起,像无根的浮萍,像丢弃的垃圾,被浑浊的洪水无情地裹挟着,翻滚着,冲向不知名的下游,转眼就消失不见。

  少数几处侥幸还留有痕迹的,也已是东倒西歪,奄奄一息,被浑浊的泥浆半掩半埋,再也看不出丝毫曾经的坚韧。

  而之前花费了巨大代价,投入了最多人力物力,马大爷带着人冒着生命危险、一锹一锹挖沟、一块石一块石垒砌才勉强加固的南边沙丘坡,此刻更是惨不忍睹,宛如地狱景象。

  持续的暴雨将松散的沙土彻底泡软、泡酥,形成了大面积的、令人绝望的滑坡,泥石流混合着雨水,像一道污浊不堪的、巨大的黄色瀑布,从坡顶轰鸣着冲刷而下,所过之处,吞噬、掩埋了一切生命的痕迹。

  那里,曾经浸透着马大爷和乡亲们最多的汗水……

  陈阳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手中那根赖以支撑的木棍“哐当”一声掉进浑浊的水里,溅起一片泥点,他也浑然不觉。

  他仿佛感觉不到冰冷的雨水正疯狂地浇透他的全身,感觉不到后背伤口被寒意浸透后那钻心的刺痛,只是呆呆地站着,像一尊被遗弃在荒原、失去灵魂的石像,与这片死寂的毁灭融为一体。

  雨水顺着他僵硬麻木的脸颊不断流淌,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滚烫的泪水。

  几个月的心血,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辛劳,村民们被烈日晒脱皮的脊背、磨出血泡的手掌、充满期盼又疲惫的眼神,拾穗儿膝盖上反复发作的伤痛,他自己后背那久久不愈的伤口……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付出与坚持,在这短短一夜之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狂暴的暴雨,摧毁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快要寻不见。

  一种巨大的、近乎灭顶的绝望,像这漫天漫地的洪水,冰冷刺骨,将他死死摁在这片冰冷的泥泞里,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身后传来了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惊呼声和绝望的哭泣声。

  马大爷被春杏搀扶着,还有十几个闻讯赶来的村民,每个人都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同梦游般深一脚浅一脚地挪了过来。

  当他们看清眼前这片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满目疮痍的土地时,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没了……全没了……呜呜……”

  春杏第一个承受不住,猛地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一个黑瘦的、平日里最能吃苦耐劳的汉子,名叫石头的,猛地蹲下身,双手疯狂地插进浑浊冰冷的积水里,似乎想从泥浆中捞出什么,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最终发出像受伤野兽般的、沉闷而痛苦的呜咽。

  那是他负责的区域,他埋下的每一根秸秆,都像是他亲手栽下的孩子,如今尸骨无存。

  马大爷踉跄着,挣脱春杏的搀扶,一步步挪到如同石雕般的陈阳身边。

  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和泪水,看上去像是瞬间又被抽走了十年的阳寿。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或者只是一声叹息,却最终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的惨状面前都苍白无力。

  他只是伸出那双枯柴般、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按在陈阳那冰冷得如同冰块、正无法自控地颤抖着的肩膀上。

  那一下,仿佛不是按压,而是将自己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热度和重量,传递过去。

  希望,在这一刻,被这场无情而狂暴的大雨,彻底冲刷,彻底湮灭,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

  空气中弥漫着比雨水更冰冷、更黏稠、更让人窒息的绝望气息,笼罩着每一个站在这里的人,也笼罩着整个在风雨中飘摇的金川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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