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兵戈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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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的微光,尚未能穿透咸阳宫那厚重的琉璃瓦。麒麟殿内,数百支巨烛燃起的火焰,将殿内映照得恍如白昼,却也投下了一道道森然的阴影,将每一位朝臣的脸庞切割得棱角分明。
空气里,弥漫着古铜与香料混合的威严气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垮人的脊梁。
御座之上,那道玄色龙袍的身影,便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重心。
始皇帝嬴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并未言语,那双深邃得宛如包含了整片星空的眸子,便足以让殿内落针可闻。他的气息,与这座庞大的帝国宫殿,乃至殿外那广袤的疆域,都融为了一体。
他,即是天下。
今日的朝会,主角只有一个。
韩国公子,韩非。
他一袭素白长衫,立于百官之前,身形清瘦,却脊梁笔挺,纵然面对着那股君临天下的无上威压,依旧保持着名士风骨。
他刚刚结束了对自己“术、法、势”三者结合的治国理念的阐述。其言辞之精妙,逻辑之严谨,思想之深邃,即便是最苛刻的儒家博士,也挑不出半点学理上的毛病。
然而,学问,从来不是这座大殿的主题。
权力,才是。
韩非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便从文臣队列之首,缓缓走出。
正是当朝丞相,李斯。
他面带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先是对着御座上的嬴政深深一揖,而后才转向韩非,那笑容不减,眼神却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韩非先生之学问,斯,素来是佩服的。”
他开口,声音温润,却字字诛心。
“只是,先生的学说,听来天花乱坠,却不知能否解我大秦燃眉之急?我大秦以军功立国,以法度治天下,靠的是耕战,是令行禁止。而先生的‘势’,讲君王权术,讲平衡之策,听起来,倒更像是为那些弱国小邦,苟延残喘所设的‘术’,而非我大一统帝国所行的‘道’啊!”
此言一出,满朝皆静。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
直接将韩非的学说,打上了“弱国之术”的标签,与大秦的“强国之道”对立起来。
韩非脸色微变,正欲反驳。
御史大夫姚贾已紧随其后出列,声音洪亮,充满了正气凛然的指控:“陛下!韩非乃韩国王室公子,其国虽灭,其心不死!他此来咸阳,名为献策,实为存韩!其所言之一切,皆是为保全韩国宗庙社稷,妄图以三寸不烂之舌,动摇我大秦国本,此等包藏祸心之徒,断不可信!”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间,李斯一系的官员纷纷出列,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对那只孤零零的白衣羔羊,展开了狂风暴雨般的围攻。
他们引经据典,从韩非学说的疏漏,到他韩国公子的身份,再到秦灭六国时韩国的负隅顽抗,将一桩桩一件件的罪名,毫不留情地砸向他。
韩非口才无双,此刻却也陷入了百口莫辩的窘境。
他可以辩驳学问,却无法辩驳自己的出身。
他可以论述法理,却无法洗清那“亡国公子”的原罪。
他的脸色,从最初的镇定,变得越来越苍白。那身素白的长衫,在这座金碧辉煌、充满了黑色威压的大殿里,显得那般单薄,那般无力。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御座之上的那位帝王。
嬴政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温度,正在一点点地冷却下去。
他欣赏韩非的才华,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容忍一个心向故国的臣子。
整个麒麟殿,都感受到了那份来自帝王的、冰冷的不悦。
李斯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胜利的弧度。
他知道,这场仗,他赢了。
韩非,完了。
就在这大局已定,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寂静的武将队列中,突兀地响起。
“踏。”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声不合时宜的脚步声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名身着玄色织金中郎将官服的年轻将领,排开众人,缓步而出。
他身姿挺拔如枪,面容沉静如水,在那几乎能将人压垮的朝堂气压之下,竟是走得从容不迫,闲庭信步。
正是江昊!
满朝文武,瞬间哗然!
一个执掌禁军的中郎将,为何要在此时出列?这朝堂辩论,是文臣的战场,与他一个武夫何干?
李斯眼中的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重的阴霾与警告。他死死地盯着江昊,那眼神仿佛在说:此事与你无关,退下!
蒙恬站在武将之首,也是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与担忧。他虽欣赏江昊,却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在此刻,趟这趟浑水。
江昊对周围所有的目光都视若无睹。
他径直走到大殿中央,与李斯、韩非呈三角之势站定,而后,对着御座之上的嬴政,标准地行了一个军礼,声如洪钟:
“臣,中郎将江昊,有话要说!”
嬴政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他看着这个自己亲手从东郡提拔上来的年轻人,淡淡地开口,听不出喜怒:
“说。”
一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江昊直起身,并未看李斯,也未看韩非,他的目光,始终平视着前方,仿佛在对着整个帝国说话。
“陛下,臣不懂什么‘术’,也不懂什么‘势’。”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所有等着看他如何为韩非辩解的人,都愣住了。
“臣,只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边疆戍卒。臣只想跟陛下,跟诸位大人,说说臣在军伍之中,当一个大头兵时的所见所闻。”
这番话,朴实得有些粗鄙,与这座庄严的大殿格格不入。
李斯等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一个武夫,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然而,江昊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臣入伍之初,所在的百人队,成分复杂。有我大秦的老卒,有从赵国、魏国俘来的降兵,也有被强征入伍的六国黔首。一盘散沙,莫过于此。操练之时,阳奉阴违者有之,夜里斗殴者有之,甚至还有人想逃跑。”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铁与血的味道。
“后来,换了一位军法官。他只做了三件事。”
“第一,他颁布军法,操练懈怠者,鞭二十。夜里斗殴者,鞭五十。临阵脱逃者,斩!其家人,罚为奴隶!”
“第二,他再次颁布军法,凡阵战,第一个登上城头的,赏爵一级,田十亩,钱五万!斩敌一首,赏田五亩,钱一万!”
“第三,他将这两条军法,刻在石碑上,立于校场中央。每日操练前,命我等高声诵读三遍!”
江昊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石之声。
“自那以后,不过三月。操练之时,无人敢懈怠。夜里,再无人斗殴。上了战场,所有人争先恐后,如狼似虎!只因所有人都知道,向前一步,是封妻荫子,光宗耀祖!退后一步,是身死族灭,万劫不复!”
他说到这里,终于转过头,目光如电,扫过李斯,扫过姚贾,扫过所有刚才还在高谈阔论的文臣。
“诸位大人,你们告诉我,这是什么?”
“这是‘术’吗?是‘势’吗?”
“不!”江昊自问自答,声音斩钉截铁,“这就是‘法’!是刻在骨子里的、最简单、最有效的法!”
他猛地转身,再次面向御座,深深一揖,声音中充满了狂热的忠诚与信服。
“臣一介武夫,不懂什么治国安邦的大道理。臣只知道,大秦之所以能一统六国,靠的不是仁义道德,也不是权谋之术!”
“靠的,就是这深入骨髓的严苛军法!是这赏罚分明的帝国律令!”
“臣以为,能让我大秦的兵刃更利,能让我大秦的军令更通,能让我大秦的士卒在战场上悍不畏死的法,就是好法!”
“至于这法是何人所创,是何人所言,它究竟是叫‘法家’,还是叫别的什么……”
江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臣,不在乎。想必,陛下也不在乎!”
轰!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麒麟殿内轰然炸响!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脸色剧变,呆立当场!
高!
实在是太高了!
江昊这番话,没有一句是为韩非辩解,甚至连韩非的名字都未曾提及。
他只是站在一个最底层、最普通、也最无可辩驳的秦军士卒的角度,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了法家思想对这架战争机器最直接、最有效的作用!
他完美地绕开了“存韩之心”的身份攻击,也避开了“学说空谈”的理论陷阱。
他将一场复杂的政治与学术之争,粗暴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拉回到了大秦立国的根本——【军功】与【法度】之上!
在这个层面上,谁敢反驳?
反驳江昊,就是反驳大秦的军功爵位制!就是否定大秦赖以成功的国策!
李斯张了张嘴,那张一向能言善辩的嘴,此刻却发现,自己竟是找不到任何一个字来回击。
他脸色铁青,望向江昊的眼神,充满了震惊、愤怒,以及……一丝深深的忌惮。
这个年轻人,不是武夫!
他是一头披着武将外衣的……政治猛兽!
而御座之上。
嬴政那张始终如冰山般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冰雪消融。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爆发出了一团前所未有的、炽热的精光!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大殿中央,那个不卑不亢、身姿挺拔的年轻中郎将。
好!
说得好!
这才是他想听到的!
这才是他心中,法家思想最根本的意义!
不是那些文臣口中用来相互攻讦的工具,也不是韩非那种带着太多理想主义的空中楼阁。
法,就是利剑!就是军令!就是帝国这架战车上,最坚硬的轮毂!
这个江昊,看透了!
他不仅看透了,还用一种最聪明、最大胆的方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了出来!
一种名为“欣赏”的情绪,在嬴政的心中,疯狂滋生。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对他胃口的臣子了。
良久。
嬴政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退朝。”
群臣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
就在赵高准备高声宣布退朝仪式时,嬴政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江昊,留下。”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宣他来章台宫,朕……要单独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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