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傻狗，净添乱

　　萧疏生计，飘摇度日。岁月倥偬，弹指之间，又是一年。

　　戴小呆怔然立着，忽想起前世诗篇，不由低吟出声：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云引川默然聆听，良久方问：“小呆兄弟，与我血雾沼泽，是身留，是心留？”

　　戴小呆心头如压千钧，欲哭，无泪。

　　云引川见此，也是难得，没有调侃，转身召来十名门人，语声沉令：

　　“传我号令，所有门人，即日撤出，血雾沼泽，北上迁移。行前启动阵法，将那片污秽之地，统统炸了去，让九洲罪孽永沉地底。”

　　“各洲据点，非要道关隘，尽数舍弃，所有弟子，齐聚北洲。”

　　“北洲门人，暗中拿住元家，断祁连八谷灵石供给。整顿农商，自此休整，备战八谷。”

　　云引川交代完毕，正经不到片刻，转头又是一脸玩味，偷着望向戴小呆：“我番休整，至少半载。你是随我留此休整，还是先回去你那苦海小院，消停几日？”

　　戴小呆望着茫茫西山，没有半分犹豫，轻声说道：“我回去看看弟子。”

　　“那正好！”云引川赶紧装作，满目叹息，如秋叶凋零般说来:“帮我把紫阳仙带回去给曲歌，他们师侄俩，正好做个伴。”

　　戴小呆看看云引川，又看看疯癫痴笑的紫阳仙，只觉满心疲惫。穹灵重伤未愈，前路凶险，自己又似那待宰的羔羊，如今还要照料一个疯子，当真心累。回头想想，又好像着了云引川算计，可承了人情，不好意思开口回绝，只能咬牙认下这事。

　　云引川看出戴小呆忧虑，大嘴一咧，安慰说道：“放心放心，我定然不能让你一人走，老姜会送你回去护。”

　　闻言戴小呆微微颔首，才略略安心许多。

　　雪后残阳，碎金铺寒水。

　　北洲冬日，昼短夜长，这般残阳景致最是难得，往往才瞥见一线金光，暮色便已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戴小呆怀抱着昏睡穹灵，独立于舟头。青云无声，融于暮色。他望着茫茫前路，只觉归心似箭，却又隐隐不安。

　　此番行程，姜清衍并未御符飞行，而是选择了乘舟，沿忘川北上。

　　“你凡人之躯，无法御符，穹灵重伤灵力未复，不宜御符。”姜清衍船尾撑篙，闲聊说来，“这忘川之上，百丈之内，灵力尽封，反倒成了你的主场。”

　　戴小呆闻言，看着手中红玉，那是临行前云引川交到他手中，嘱咐交代：“这血雾令，可传音我附近门人，危机之时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忘川之水，一河两向，南来北往，激流诡异，并行不悖，周而复始，如同天道循环，无人能解其秘。

　　忘川南北尽头，各有一处深湖，其景更为诡谲，一湖旋涡由南向北吞噬万物，一湖则由北向南倒卷乾坤。

　　湖水倾泻，跌入无尽深渊，高空俯瞰，唯见水汽蒸腾，白雾锁渊，森然莫测。

　　世间相传，若从那旋涡中心跌下去，可直抵幽冥黄泉。

　　是夜，浓云蔽月，四野晦暗。戴小呆正对水出神，数道黑影如鬼魅般破水而出，挟着刺骨杀意，骤然袭来。

　　“小心！”姜清衍喝声如雷，炸响暗夜，长剑出鞘，化作一道冷电迎上敌影。

　　几乎同时，岸边弓弦震响，无数箭矢撕裂夜幕，如疾风骤雨般向小舟倾泻而下！

　　却见那些黑影，一手持盾，抵挡箭雨，一手短刀，近身快斩。

　　戴小呆心头一紧，本能单手将穹灵护在怀中，另一手持断剑胡乱格挡。却见紫阳仙竟然还在那呼呼大睡，一个俯身，挡在紫阳仙前，只觉背心接连刺痛，十数支箭矢已狠狠钉上！万幸灵箭入忘川之水时，便灵力尽失，他体内金光流转，箭簇纷纷坠落，也是虚惊一场。

　　“电影里都是骗人的……”戴小呆心下暗骂，夜色深沉，目力难及，谈何拦箭？他急望向船尾，只见姜清衍身形飘忽，剑光如龙，挥袖间寒芒闪烁，然围攻之人甚众，刀网交织下，他已渐露疲态，左支右绌。

　　此时，更多黑衣人自浓雾中无声现身，为首者嗓音沙哑冰冷，如刮骨寒铁：“交出那小相公，饶你不死！”

　　“戴小呆在此……”戴小呆冲出船蓬，挺身怒喝，话音未落，只觉头顶一暗，一张乌沉渔网已当头罩下。

　　“抓住了！撤！”有人喜声吆喝，随即那喜声便卡在喉中，化作惊疑，“嗯？”

　　几名手持渔网的大汉，水中同时发力，猛拉网绳，那网中戴小呆却如生根磐石，竟纹丝不动！

　　“废物！磨蹭什么！”为首者厉声催促，隐觉不妙。

　　“老大……这小相公，好生的力气！”

　　“既如此，断他腿脚，看他还如何逞能！”命令森然落下。

　　然而，回应这命令的，却是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无月之夜，唯有点点星光映着断剑寒光，空气之，弥漫异香。

　　此绝对是戴小呆主场，忘川禁绝灵力，众生皆归凡俗。若单论筋骨气力，戴小呆肉身成圣，何惧仙家。

　　来袭之敌，心胆俱寒，顷刻溃散，遁入夜色。

　　姜清衍默然不语，稳立船尾，轻点长篙，催动小舟顺流而下。

　　戴小呆将船上几具尸体，踢入水中，隐见似有流萤，自尸体中流出，不由有些出神。

　　内景龙吟，惊讶说来:“这忘川大河，竟然在吞食气运功德，莫非还是活物。”

　　戴小呆不觉有什么大惊小怪，只是低声问去:“老姜，你怕死不。”

　　姜清衍让戴小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的不知如何回答，悻悻然道:“当然怕死，不然当初也不用那么费劲修筑原身，小呆兄弟为什么问这话？”

　　“不知道，总感觉人若怕死，为什么还总要做些不怕死的行为。”戴小呆看着双脚沾血，坐在船舷，褪去鞋袜，将双足浸入水中，靠坐船边，仰头灌下一口浊酒。忘川之水竟是温的，与他想象中直通九幽的阴寒大相径庭。水流拂过脚踝，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水下鱼虾嬉戏，水草摇曳，在这北洲苦寒之地，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生机。

　　“或许，他们不知道自己会死吧？”姜清衍也是没有答案，思索了片刻。

　　“哦！”戴小呆将穹灵挪至脑后，权作枕头，缓缓沉入梦乡，再醒时，已是日上中天。

　　“老姜，这般顺流，尚需几日？”戴小呆揉着惺忪睡眼问道。

　　“不知。”姜清衍目视前方，水雾朦胧了他的侧影，“我也未曾走过此路。但他们……应是不会再来了。至少在这忘川之上，奈何我们不得。”

　　果然，此后数十日，水路平静，再无波澜。冬日稀薄阳光洒落，温水在严寒中蒸腾起渺渺烟波，竟晕染出几分梦里江南的韵味。

　　戴小呆难得偷闲，惬意了几日。这日立于船头眺望，远方那通往深渊的漩涡湖已隐约可见，令他陡然一个激灵，急声道：“老姜！快靠岸！莫要被卷进那湖里！”

　　姜清衍闻声，却持篙反向一撑，将船驶向忘川另一侧。

　　“老姜！方向反了！那边才是岸！你再撑要回去了！”戴小呆急得跺脚。

　　“安静了这许多日，岸上必有埋伏等着我们。”姜清衍声音沉稳，“我们往回二里，另寻他路上岸，出其不意。”

　　“妙啊！出其不……”戴小呆“意”字尚未出口，笑声便戛然而止。

　　“咔嚓！”

　　船底毫无征兆地轰然碎裂！河水瞬间涌入，紫阳仙尊毫无防备，“噗通”一声便跌落水中，被水流裹挟着，朝那巨大漩涡漂去！

　　“不好！”戴小呆目眦欲裂，想也不想便要纵身跳水救人。

　　姜清衍一手死死握住长篙稳住将倾的破船，另一手如铁钳般牢牢抓住戴小呆胳膊：“他们的目标是你！你此刻下去，岂非自投罗网！”

　　“见死不救吗？”戴小呆看着紫阳仙迅速远去的身影，心急如焚。

　　“我去！”姜清衍决然吐出两字，当即松手，身影如鹞鹰般投入忘川水中。

　　然而，姜清衍甫一入水，水下竟骤然冒出十数道鬼魅黑影，如附骨之疽般缠上他的四肢躯干，发力将他狠狠拖向深水之下！

　　戴小呆僵立在急速瓦解的破船残骸上，脑中一片空白，没想到来人还有这招，在急流之处破船。

　　眼看紫阳仙就要流进漩涡，戴小呆奋力划动仅存的木板，抢至紫阳仙身旁，一把抓住其后襟，运足力气，将其如沙包般朝远处岸边奋力掷去。

　　“傻狗！上岸去！”戴小呆旋即转身，欲将怀中的穹灵也依法抛上岸边。不料，一直安静的穹灵竟猛挣起来，脱离怀抱，“噗通”一声，跳进激流之中！

　　戴小呆怔住了，望着穹灵，七分无奈，三分欣慰，长长叹了口气，再无犹豫，纵身跃入河水，捞起穹灵，紧紧抱住，旋即奋力朝着姜清衍消失的那片幽暗水底，决然追去，嘴上骂道:“傻狗，净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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