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时间抚平了一切，除了弑师之痛

　　那从阴影中踱步而出的人，站在桃花少年画像之下，与画中那明媚恣意的容颜形成了奇异的映照。

　　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衣料上隐有暗金流纹，如同夜幕中流淌的星河。面容……竟与画像中的少年孤辰，乃至她们所熟悉的师尊，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只是，画中人的轮廓更为柔和，带着未经世事的青涩；陨神崖上的师尊则沉淀了岁月的沧桑与沉稳；而眼前这人，眉眼间却是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将所有情绪都冻结在深处。他的眼神深邃，望过来时，不像是在看几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审视几件年代久远、蒙尘的古物。

　　凌霜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握紧了本命灵剑的剑柄，尽管她知道在这诡异的地方，武力未必是首选。她将少年孤辰牢牢护在身后，沉声问道：“你是谁？”

　　玄袍人并未直接回答，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凌霜六人那写满戒备、震惊与未散悲痛的脸庞，最后落在了被凌霜护住的、瑟瑟发抖的少年孤辰身上，那冰封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

　　“我是谁，并不重要。”他的声音清越，却毫无温度，如同玉石相击，“重要的是，你们是谁，以及，你们为何会带着‘他’的过去，闯入这片被遗忘的‘回响之廊’。”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仿佛超脱于一切之外。

　　苏瑶强压下因那幅画像而翻涌的心潮，上前一步，试图以礼交涉：“前辈，我等无意闯入此地。乃是追随师尊……孤辰尊者的一缕残魂指引，借助‘渡舟’令牌，方才至此。若有冒犯，还望海涵。”她刻意点出师尊名号与“渡舟”，希望能试探出对方的态度。

　　“残魂？‘渡舟’？”玄袍人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那似笑非笑的弧度依旧，“看来，那边的‘戏码’，已经接近尾声了。而你们，是意外闯入后台的观众。”

　　他话语中的隐喻让众人心头一紧。赤练忍不住，赤红着眸子喝道：“少在这里故弄玄虚！你到底知道什么？师尊他……那残魂说的‘影镜’又是什么东西？！”

　　“影镜……”玄袍人终于将目光从少年孤辰身上移开，望向长廊两侧那无数幅画像，眼神悠远，“它是光之背面，是真实之影，是试图篡改一切、覆盖一切的……贪婪之手。”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凌霜七人，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至于我知道什么……我知道的，或许比你们想象的要多，比如……你们那刻骨铭心的‘弑师之痛’。”

　　“弑师之痛”四个字，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凌霜六人勉强维持的镇定。

　　凌霜身体猛地一颤，护着少年的手臂肌肉绷紧。苏瑶脸色煞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赤练周身的妖力一阵紊乱。妙音抱紧了怀中的琴，指节泛白。墨璇推演的思绪被打断，呼吸一滞。星眸更是感觉手中的命盘碎片灼烫起来，仿佛在灼烧她的灵魂。

　　数百年的时光，她们的力量日益强大，地位尊崇无比，看似已经站在了世间顶点。她们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足够坚强，可以面对过往，可以承受真相。她们穿越时空，追寻答案，渴求原谅，试图弥补。

　　然而，当“弑师之痛”被眼前这个神秘的玄袍人如此轻描淡写又精准无比地戳破时，她们才绝望地发现——时间或许能抚平许多东西，能磨砺心性，能增长修为，能让人学会隐藏情绪。

　　但有些痛，如同最顽固的烙印，深深刻在神魂最深处，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减轻分毫。

　　那份亲手将最敬爱、最依赖之人逼入绝境，亲眼看着他“死”于自己手中的痛楚与悔恨，早已与她们的道心、与她们的生命紧密缠绕，成为了她们存在的一部分。任何与之相关的触碰，都会引发撕心裂肺的共鸣。

　　少年孤辰感受到姐姐们骤然变得沉重压抑的气息，以及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痛苦与悔恨，他小小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仰头看着凌霜紧绷的下颌线，又看向那玄袍人，眼中充满了恐惧与不解。为什么……为什么未来的自己，会和姐姐们变成那样？

　　玄袍人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那冰封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继续说道：“漫长的生命里，爱会淡忘，恨会消磨，恩怨情仇，终将归于尘土。这是时间的法则。然而，‘弑亲’之孽，尤其是手刃亦父亦师、恩重如山之人，这种违背伦常、颠覆信仰的极致之痛，是时间唯一无法彻底抹平的东西。它会成为你们道心上永恒的裂痕，伴随着每一次修为的精进，每一次心魔的叩问，提醒你们那无法挽回的过去。”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她们自以为愈合的伤疤，露出下面依旧鲜血淋漓的血肉。

　　凌霜仿佛又感受到了陨神崖上，手中之剑刺入师尊胸膛时，那穿透剑柄传来的、令人窒息的触感。苏瑶眼前浮现起轮回镜中，师尊夺丹后那看似冷酷无情，实则暗藏无尽悲悯的眼神。赤练耳边回荡起道侣炎魄“魂飞魄散”时，自己那撕心裂肺的诅咒……

　　痛，从未停止。

　　只是被她们用强大的力量、繁忙的追寻、以及那句“不怪你们”的渴望，深深地压抑在了心底。此刻，被这玄袍人毫不留情地揭开，那汹涌而出的痛苦几乎要将她们淹没。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妙音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她感觉自己的琴心在哀鸣。

　　玄袍人缓缓抬起手，指向四周那无数的画像：“我想让你们看看，‘痛’是如何一点点塑造一个人的。看看这画中的少年，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你们在陨神崖上见到的那副模样，走向那青竹小院中濒临破碎的残魂。”

　　他的指尖，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随着他的动作，长廊两侧的画像，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流动起来！

　　不再是静止的画面，而是变成了一段段鲜活的活动影像——

　　她们看到，桃花树下笑容灿烂的少年，在一次宗门大比中，因不愿对同门下死手而惜败，遭到师长训斥，眼中第一次有了迷茫。

　　她们看到，青年时期的他，为了守护一方凡人城池，力战妖魔，身受重创，醒来后却发现救下的百姓因恐惧他展露的力量而纷纷逃离，他独自站在空荡的城头，背影寥落。

　　她们看到，他初次收徒（并非她们中的任何一人），倾囊相授，却遭遇徒弟的背叛，险些身死道消，之后他沉默了很久，眼中少了几分热忱，多了几分审视。

　　她们看到，他在一次次与强大存在的交锋中，身上添了一道道伤痕，眼神一次次从锐利变得沉静，再从沉静变得疲惫……

　　无数的片段，如同快进的流光，展示着孤辰漫长岁月中的失去、挫折、背叛与牺牲。那明媚的笑容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眼中的光芒逐渐被沉稳、内敛，乃至深藏的疲惫所取代。

　　画像中的他，在时间的长河里，被一点点磨去了棱角，沉淀了风华，也将越来越多的东西，背负在了自己肩上。

　　凌霜六人看得痴了，也看得痛了。

　　她们终于明白，师尊那背负一切的隐忍，那看似冷酷无情的决断，并非天生如此。那是被无数苦难、背叛与责任，一点点雕琢成的模样。她们所经历的“伤害”，或许只是这漫长痛苦序列中，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环。

　　而她们，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看到了吗？”玄袍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那流动的影像，一切又恢复了静止的画像。“时间抚平了他的张扬，抚平了他的天真，甚至可能抚平了他对某些过往的具体记忆。但它没有抚平他骨子里的责任，没有抚平他选择独自承受一切的习惯。而你们带给他的‘弑师之痛’……”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少年孤辰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份痛，或许连时间本身，都无法在他那里完全抚平。因为它不仅仅关乎生死，更关乎信念的崩塌，关乎他用尽心力去守护的人，最终将刀剑对准了他的心脏。”

　　玄袍人缓缓走向少年孤辰。

　　凌霜立刻警惕地横剑在前：“站住！”

　　玄袍人停下脚步，看着少年那充满恐惧和迷茫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带着过去的他，追寻未来的他的痕迹，渴望得到一个解脱。但你们是否想过，当‘过去’亲眼见证了‘未来’因自己而承受的极致痛苦……”

　　他伸出手指，虚点向少年孤辰的眉心。

　　“这份‘预支’的痛楚，又会在他尚未展开的人生里，刻下怎样的烙印？你们是在救赎，还是在……制造一个新的、更早的悲剧？”

　　一道微光，自他指尖亮起，笼罩向少年孤辰。

　　“不！”凌霜厉喝，剑光暴涨，想要阻拦。

　　然而，那光芒看似缓慢，却快得超越了她的反应，瞬间没入了少年孤辰的眉心。

　　少年孤辰身体猛地一僵，双眼骤然睁大，瞳孔中倒映出无数混乱的光影——陨神崖的血色、青竹小院的破碎、画像中流逝的苦难……以及，眼前这玄袍人那双仿佛洞悉了一切、却又冰冷无情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让凌霜六人魂飞魄散的低语：

　　“原来……未来的我……活得……这么痛……”

　　话音未落，少年孤辰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小小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小弟！”

　　“师尊！”

　　六人惊骇欲绝，同时扑上前去。

　　玄袍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身影开始缓缓变淡，如同即将消散的墨迹。

　　“记住这种感觉吧，‘弑师者’们。”他的声音缥缈传来，带着最后的、冰冷的余韵，“真正的痛苦，从来不是源于遗忘，而是源于……永恒的铭记，以及，无法改变的过去，和……不可预知的未来。”

　　“他的路，因你们而彻底改变。而你们的救赎之路……或许，才刚刚踏入最黑暗的段落。”

　　“小心‘影镜’，它最喜欢的食粮，就是你们这样……充满痛苦与悔恨的灵魂。”

　　声音消散，玄袍人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长廊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六位失魂落魄的女子，围抱着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少年孤辰，置身于这无数“师尊”画像的冰冷注视下，感受着那从未被时间抚平、反而在此刻变得更加尖锐刺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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