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山海关前

　　离开血腥与混乱的北京城，袁承志一行人向东疾行。沿途所见，比之西来时更加破败。大顺政权初立，政令不出京城，广袤的华北平原上，溃散的明军、横行的大顺散兵、以及趁乱而起的土匪流寇，将这片土地变成了弱肉强食的猎场。民生凋敝，十室九空，易子而食的惨剧亦不鲜见。

　　袁承志内力未复，无法长途奔驰，大多时间仍需依靠马车。他坐在颠簸的车厢内，望着窗外荒芜的田埂和废弃的村落，脸色阴沉如水。温青青默默陪在一旁，时而递上水囊，时而为他擦拭额角因马车颠簸牵动伤势而渗出的冷汗。两人之间话语不多，但一种相依为命的默契，在乱世的颠沛流离中悄然滋长。

　　林平之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已能勉强自行走动，但面色依旧苍白，气息虚弱。那蚀骨蛊毒虽解，终究伤了根本，往日那迅捷如风的身法已是奢望，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郁。他时常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长剑，仿佛那冰冷的金属是唯一能握紧的东西。

　　数日后，队伍抵达永平府境内，距离山海关已不足百里。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几乎凝成了实质。大道上往来的不再是商旅百姓，而是成群结队、神色仓皇的大顺军士，以及更多从北面逃难而来的边民，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镇守山海关的总兵吴三桂，已然“冲冠一怒为红颜”，竟勾结关外的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剃发易服，投降了满清！清军八旗铁骑，正日夜兼程，奔赴山海关！

　　“吴三桂……他竟敢引清兵入关！” 崔希敏得知消息，须发皆张，怒不可遏。身为汉家儿郎，对关外异族的警惕与敌意是刻在骨子里的。

　　梅剑和面色凝重至极：“如此一来，李自成面对的将不再是仓促成军、军纪涣散的大顺军，而是蓄谋已久、兵锋正盛的八旗精锐！此战……凶多吉少。”

　　袁承志的心直往下沉。他最不愿看到的一幕，终究还是发生了。明朝覆灭，汉家江山未稳，竟又要面临异族铁蹄的蹂躏！李自成入京后的所作所为固然令人失望透顶，但若让清军入主中原……他不敢想象那将是何等景象。

　　“加快速度！去山海关！” 袁承志强压着胸腔内翻涌的气血，沉声下令。他必须亲眼去确认，这华夏命运的转折点，究竟会走向何方。

　　四月二十一日，山海关外，一片山雨欲来的肃杀景象。

　　袁承志等人潜伏在关城西侧一片高地的密林中，远远眺望。只见关城之上，“明”字旗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临时竖起的“大顺”旗帜，以及更多代表吴三桂所部的认旗。而在关城东面的广阔原野上，李自成亲率的二十万大顺军主力，已然布下连绵营寨，旌旗招展，人马喧嚣，看似声势浩大。

　　然而，在袁承志这等高手眼中，却能看出大顺军队列松散，士气并不高昂，与传闻中那支席卷中原的百战精锐相去甚远。连日来的烧杀抢掠，早已磨掉了这支军队最初的锐气。

　　而在更东方，那片被称为“一片石”的关隘之外，隐隐有更加沉重、更加整齐的蹄声与号角传来，一股冲天的煞气即使相隔甚远也能感知。那是严阵以待的满洲八旗！

　　“李自成悬军深入，士卒疲敝，又失民心。吴三桂以逸待劳，更有清军虎视在侧……此战，李闯危矣。” 梅剑和叹息道，他虽不齿李自成所为，但眼看汉家军队可能在此遭受重创，心中亦不免沉重。

　　袁承志默然不语，只是紧紧盯着那片即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土地。他体内真气流转滞涩，深知以自己此刻状态，莫说影响战局，便是自保也需谨慎。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二十二日清晨，大战终于爆发。

　　李自成似乎还想争取吴三桂，先派降将唐通、白广恩率部出战，结果被吴三桂军轻易击溃。随即，大顺军主力刘宗敏等部开始猛攻山海关西罗城。

　　战场上杀声震天，箭矢如蝗，火炮轰鸣。大顺军人数占优，攻势凶猛，一度攻上西罗城墙头。吴三桂军凭借关城之利，拼死抵抗，战况极其惨烈。

　　袁承志等人潜伏在林中，看得心惊肉跳。他们皆是武林高手，于千军万马的战场厮杀却是头一遭见识。个人的勇武，在这钢铁与血肉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激战至午后，双方皆已疲敝。就在此时——

　　“呜——呜呜——！”

　　苍凉而雄浑的号角声，自一片石关方向骤然响起！声音穿透喧嚣的战场，带着一种蛮荒而强大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喊杀！

　　紧接着，关门洞开！

　　蓄势已久的满洲八旗铁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自关内汹涌而出！当先一员大将，金盔金甲，正是清国豫亲王多铎！八旗兵人如虎，马如龙，锋矢阵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借着风势，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凿入了已鏖战半日、筋疲力尽的大顺军侧翼！

　　“是清兵！清兵杀出来了！” 高根明失声惊呼。

　　一切都清楚了！吴三桂早已彻底投清，开关揖盗！

　　面对养精蓄锐、战术纪律严明的八旗铁骑，本就士气不高、久战疲乏的大顺军，几乎是一触即溃！

　　先锋刘宗敏中箭负伤，率先败退。兵败如山倒，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大顺军中蔓延。李自成试图稳住阵脚，但在八旗骑兵反复的冲锋切割下，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二十万大军，顷刻间土崩瓦解，士卒互相践踏，丢盔弃甲，向着永平方向疯狂逃窜。

　　清军与吴三桂部骑兵则如同虎入羊群，肆意追杀，哭喊声、惨叫声响彻原野。

　　夕阳如血，映照着山海关前尸横遍野、旌旗委地的惨状。曾经席卷半壁江山的大顺政权，在短短数十日内，便以这样一种戏剧性而惨烈的方式，走向了覆灭的深渊。

　　高地上，密林中，一片死寂。

　　华山派众人皆被这惊天逆转和战争的残酷所震撼，久久无言。

　　袁承志死死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他眼睁睁看着李自成的大纛在乱军中消失，看着汉家军队在异族铁蹄下溃败奔逃，看着那象征着最后希望的“大顺”旗帜被践踏在地……

　　反明，道路已断。

　　助闯，理想成灰。

　　而今，关外的豺狼已然入室！

　　他毕生的追求，他信念的支柱，在这一天，在这山海雄关之前，被现实无情地碾得粉碎！

　　“噗——” 急火攻心，加之旧伤被引动，袁承志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摇摇欲坠。

　　“承志大哥！”

　　“掌门！”

　　温青青和梅剑和连忙扶住他。

　　袁承志靠在树干上，望着那片被血色浸染的战场，眼神空洞，充满了无尽的迷茫与悲凉。

　　金蛇剑依旧在他身边，但剑尖所指，已是茫然。

　　国在哪里？

　　道在何方？

　　他这个失去了目标的复仇者，这个没有国家的游侠，该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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