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武汉的时间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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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时间的午夜钟声仿佛早已消逝在凝固的空气里,指针刚迈过二十一点四十一分,窗外的夜空被城市庞大而无情的灯光洪流染成一片浑浊的暗赭红,没有星辰,只有无尽的、厚重的光雾。王博士和他的团队,包括那两个神情总是带着点居高临下冷淡的英国人,以及其余几个沉默寡言的合作者,就在一个小时前,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离开了这间位于城市心脏地带的奢华公寓。沉重的实木门在他们身后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却在骤然空阔下来的巨大空间里激起漫长的回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荡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宽敞得近乎奢侈的客厅此刻只剩下我和小蝶。昂贵的意大利手工沙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皮质光泽,茶几上散落着喝剩的矿泉水瓶、半包没吃完的薯片和几本翻到卷边的英文技术期刊,凌乱地记载着刚刚结束的激烈争论。空气里还悬浮着未曾散尽的烟味、廉价男士古龙水的味道,以及一种更刺鼻的、冰冷的紧张氛围。
小蝶蜷在沙发的角落里,离我大约有一个身位的距离。她没有看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扇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冷漠地眨着千万只色彩迷乱的眼睛。她的侧脸在窗外模糊光线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纤弱苍白,像是易碎的白瓷。平日灵动的眼眸此刻失去了神采,只剩下一片沉甸甸的茫然和无法驱散的惊恐。她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运动服下摆,布料在她指间被揉搓得发皱。
我靠在沙发的另一头,身体陷在柔软的靠垫里,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像是被拉紧的弓弦,绷到了极限。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泵血都带着闷闷的声响,撞击着耳膜。离开?是的,这想法像黑暗中潜行的冰蛇,盘绕在我脑海里已经很久了。王博士他们带走的,远不止是几台重要的设备和几叠加密数据。他们带走的是一种危险的失败情绪,一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强烈不甘。那两位英国人离开前最后扫视公寓的眼神,冰冷的像手术刀,里面充满了评估、算计,还有毫不掩饰的不信任和被戏弄的羞恼。这绝不是结束,而更像是风暴前压抑的宁静。他们投入巨大,却因意外(或是某种更深层次的阴谋?)没能拿到预期的核心结果,巨大的利益链断裂,那份不甘和愤怒,足以吞噬挡在路上的一切。
房间里静得可怕。窗外的车流声、都市的喧嚣,都被厚重的双层隔音玻璃过滤得几近虚无,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低鸣在耳中嗡嗡作响。空调送风口安静地吐着恒温的空气,拂过皮肤,却激不起一丝暖意。角落里一盆名贵的蝴蝶兰耷拉着叶片,在恒定的光线和空气里显出虚假的生机。整个空间豪华依旧,昂贵的地毯吸收了足音,却吸不走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巨大压力消退后陡然袭来的、更加难熬的疲惫虚空感。
“……叔,” 小蝶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轻又飘忽,打破了死寂,却让我脊背瞬间绷直。
我缓缓转过头,视线终于聚焦在她脸上。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睛依旧望着窗外那片浑浊的光雾之城,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正在迫近的阴影。她没有看我,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这些人走了……但他们心里不甘。我感觉得到……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冰凉冰凉的。他们……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可能……他们还会来……找人‘麻烦’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恐惧的重量,重重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她说出来了。这正是几小时来,在我心里反复碾磨、不断清晰成形的冰冷现实。小蝶的直觉无比准确。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意外”。谁是那个“麻烦”?最大的可能,就是我们——知道内情,但又不属于他们核心利益圈,最容易被推出来承担责任或用来发泄怒火的“边缘者”。尤其是我和小蝶,最后目睹了他们挫败全程的人。
一股冰冷的寒流猛地窜过脊椎。窗外的赭红色光雾似乎瞬间变成了血腥的预兆。
“我想也是这样。”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喉咙里堵着什么。“不甘心……这么大的投入,这么大的动静,结果……” 我无法说下去,脑海中闪过那几个工程师脸上近乎绝望的灰败。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却只吸入了更多冰冷的空气。一个念头,如同破晓前唯一的光线,撕裂了恐惧的乌云,变得无比清晰、无比迫切:“留在这里等?等着麻烦找上门?等着他们想清楚该拿我们怎么办?不……不能坐以待毙。我想……” 我顿了顿,凝聚起全身的力气,说出那个早已在我心底扎根的决定:“我们还是走为上策!”
“走为上策”。这简单的四个字此刻带着非凡的魔力,是挣脱窒息牢笼的唯一绳索。离开这个华丽的牢笼,离开这座城市潜流的巨大漩涡中心,去到相对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观察事态,总比在这里成为别人案板上的鱼肉要好。
小蝶猛地转过头来,那双布满恐惧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我。她苍白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茫然的空白,随即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眼睛里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光亮。那份光亮里混杂着希望、认同,以及更多未消的惊惧。“对!是呀!叔!”她的声音急促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断,“必须走!赶紧走!他们……他们随时可能回来,或者……或者派人来!”
瞬间,那股被巨大压力和恐惧压抑住的力量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们两人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地从深陷的沙发里弹了起来。原本疲惫的身体被生存本能的肾上腺素驱使着,爆发出惊人的效率。恐慌在行动中暂时被转化为一种近乎机械的命令流。
“带上必要的!证件!换洗衣服!现金!” 我的声音短促而沙哑,脚步已经急切地冲向属于我的那个房间。小蝶像只受惊的小鹿,也紧跟着冲向她的卧室。
昂贵的橡木地板发出“咚咚咚”急促的闷响,与骤然加快的心跳同步。我冲进房间,目标明确地拉开衣柜最下面的抽屉,摸出藏在里面的护照、身份证、几张重要的银行卡和一沓厚厚的现金——幸好,习惯性地备着以防万一。根本没时间整理,我把它们一股脑地塞进一个结实的双肩旅行背包。然后胡乱地从衣柜里拽出几件t恤、牛仔裤和保暖内衣,还有一件稍厚的夹克,胡乱地塞进去。动作迅捷而粗暴,衣服被揉成一团,毫无章法地挤压在一起。
隔壁小蝶的房间也传来悉悉索索、翻箱倒柜的声音,显然比我的要慌乱急促得多。我冲到窗边,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一角,警惕地望向楼下那条灯火通明却行人稀少的主干道。暂时没有任何异常车辆停留或徘徊。但这并未让我安心多少,恐惧像藤蔓,只是暂时被强行压下,随时可能重新勒紧。
“小蝶!快点!只带必需品!” 我提高音量催促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焦灼嘶哑。
“来了!来了!” 小蝶的声音带着哭腔,很快她就背着一个相对小一些的帆布背包冲了出来。她身上也胡乱套上了一件连帽衫,拉链都没拉好,散乱的长发被扎成一个毛糙的马尾。脸上是强行克制的惊惶,但动作却不慢。
没有废话,我们几乎是跑着冲向玄关。我顺手抓起放在玄关矮柜上的车钥匙——希望楼下车库里的那辆低调的小轿车还能顺利带我们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就在我弯下腰想从鞋柜里拿出自己的运动鞋时,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嗯?这是什么声音?” 小蝶也停下了动作,侧耳倾听。
一阵尖锐、刺耳、单调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权威感的声音由远及近,迅速变得巨大起来。不是一辆车,而是……很多辆!伴随着沉重的引擎轰鸣!
警笛声!
不是一辆,是很多辆!由远及近,尖锐的警笛声撕裂了窗外原本沉闷的低鸣,变得异常清晰、巨大、充满压迫感!它们在楼下的街道交汇、盘旋,那声音冰冷、急迫,像是无数只怪鸟在疯狂地鸣叫示警!
我和小蝶的动作完全停滞了。我们冲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这次完全不顾可能被发现的风险,几乎是贴着冰冷的玻璃向下望。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住!
楼下宽阔的街道上,不再仅仅是流动的光河。数辆闪烁着刺眼红蓝色警灯、车身上印着“特警”字样的大型黑色装甲车如同择人而噬的钢铁巨兽,粗暴地冲破街灯的流光,车顶的旋转警灯把四周的建筑立面切割成一块块跳动的不祥色彩。更令人心悸的是,大量的身穿荧光黄背心、手持防暴装备的武警和穿着深蓝制服、神色严肃的警察正从车上跳下,动作迅捷如猎豹,迅速在人行道上铺开,设置路障。他们快速地在几个主要路口拉起明黄色带“警察”字样、极其醒目的警戒线!动作极其专业,极快!他们驱散零星的行人,控制着每一个可能通行的路口。警用高音喇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经过玻璃的隔音过滤,内容有些模糊不清,但核心意思却清晰无比:“……配合……交通管制……禁止通行……”
那刺耳警笛和金属装备摩擦的铿锵声,冰冷的警戒绳索被拉紧的“绷绷”声,仿佛隔着厚重的玻璃也能穿透进来,直接敲打在我的心脏上。这绝不是一般的交通管制!这规模,这阵势,充满了紧急状态下的铁血味道!是针对……谁?难道王博士他们刚出去就被发现了?还是……目标就是我们?!
“不……不会的……不会的……” 小蝶在我身边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栗,刚才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被彻底扑灭,恐惧卷土重来,更加汹涌。“怎么办?叔……我们怎么办?走不掉了……” 她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楼下闪烁的警灯,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走为上策?这四个字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城市像一只巨大的钢铁牢笼,在警报声中猛然关上了所有通往自由的闸门!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像是坠入了冰封的深渊。但另一种更强大的本能压倒了冻结般的恐惧——绝不能让小蝶被他们带走!不能被堵在楼里!必须想办法下楼,混出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不行!不能坐等!” 我猛地抓住小蝶的胳膊,那力度让她痛呼了一声,但也让她从僵直中惊醒过来。“快!穿上鞋!我们下楼!从车库后门出去试试!也许还有缝隙!趁乱!” 我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催促。
小蝶也被我的疯狂带动了,巨大的求生欲让她机械地执行。我们手忙脚乱地套上鞋子,连鞋带都没顾上系好。我背上沉重的背包,拉开门锁,几乎是用肩膀撞开了那扇沉重的实木大门。
楼道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映着我和小蝶仓惶失措的脸。没有乘坐那部需要刷卡、随时可能变成囚笼的电梯,我们顺着冰冷坚硬的水泥消防楼梯狂奔而下。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放大着我们的恐惧和心跳。十几层的楼梯,我感觉自己是在向着无底深渊冲刺,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却又不得不跑。小蝶咬着牙紧跟在我身后,背包在她瘦弱的背上剧烈晃动,她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
终于冲到一楼大堂。这里同样灯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冰冷的光芒,但平日带着标志性微笑的前台人员此刻不见踪影,整个开阔的空间弥漫着一种非同寻常的紧张气氛。没有时间多想,我拉着小蝶直奔地下车库的入口通道。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一股混合着机油和灰尘味道的冷风扑面而来。车库内灯光比外面要暗许多,一排排停着的车辆如同沉默的石阵,散发着冰冷的金属气息。但车库出口的光亮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力!
车库通往外界的出口通道口,此刻赫然站着几名保安!他们不再是平常那种懒散的样子。每个人都穿着全套深色的制服,神情异常警惕而严肃。其中一人手持着强光手电,光束不断扫视着出口外模糊的街景和通道内侧,另外两人手里紧紧握着……警棍?不,我瞳孔猛地一缩,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其中一个保安手里那根粗长、表面覆盖着黑色塑胶、顶端明显带有金属电极的东西——高压电击器!旁边两人手里也不是普通警棍,是实心橡胶棍,一端有握环的那种!他们如临大敌般背对着我们,面向车库出口的方向,形成了一个人肉拒马。旁边甚至堆放着几个黑色的圆形路障墩子,随时可以推到通道中央!
希望彻底破灭了。
我和小蝶僵在通道入口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车库出口外就是被封锁的街道,红蓝警灯的光芒冷酷地旋转着,将保安们紧张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混凝土墙面上。
“走!” 我咬着牙,强迫自己松开攥紧的拳头,压下狂躁,拉着小蝶尽可能自然地、带着一丝“后知后觉”般的惊诧神情,向他们快步走去。
“干什么?出去吗?” 离出口最近、手持高压电击器的那个保安猛地转过身来,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此刻满是警惕和不近人情的严厉。光束瞬间扫过我和小蝶的脸,刺得我们几乎睁不开眼。
“几位小哥,”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一丝惊讶和无辜,“我们……这就上楼拿个东西,没打算出城啊?” 我指了指车库深处公寓楼的方向。
“不行!现在谁都不准出去!” 旁边一个握着实心橡胶棍、身材敦实的保安立刻厉声打断,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全城紧急封闭!戒严状态!任何人不准出城!车库也不行!” 他往前踏了一步,警棍无意识地横在胸前,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我们背上的背包,像在审视可疑物品。
“出城?我们根本没想出城啊!” 我立刻反驳,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被冤枉的急迫感,“你看,我们的车还停在里面呢!我们就是上去拿了点东西!” 我指了指黑暗中停靠的方向,企图混淆视听。心脏在胸口疯狂擂鼓,小蝶在我身后用力低着头,我能感觉到她抓着我衣角的手在剧烈颤抖。
“没车也不行!” 第一个发话的保安语气更加冰冷,手里的电击器隐隐闪烁着幽蓝的电弧光点,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在幽暗的车库里显得格外恐怖。“上面刚下的铁命令!全城封控!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别说你们俩大活人!快回去!” 他语气斩钉截铁,再次向前逼近,旁边的两个保安也同步移动,彻底堵死了并不宽敞的通道,形成一道充满威胁的人墙。警棍和电击器握把上的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们冰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们脸上,充满审视和不信任。那高压电击器顶端的电弧光点在幽暗中如同毒蛇吐信,无声地诉说着反抗的代价。身后背包的重量如同铅块,压得我肩膀生疼,更是巨大的心虚标志。小蝶的呼吸急促得如同抽泣,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要靠在我背上才能站稳。
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消失了。不是对手……眼前的这几个保安不过是庞大机器中最末端的一颗螺丝钉,但他们手中握着规则的具象化,冰冷而不可抗拒。继续纠缠,只会暴露更多可疑点,引来更大的麻烦。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我。不是害怕被打倒,而是明白所有的挣扎在绝对的铁幕前都是徒劳。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冰冷刺骨,直透肺腑。像是被抽空了所有骨头,我脊背瞬间垮塌下来,刚才强装的镇定和无辜瞬间瓦解,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寂。
“好吧……行吧……我们……知道了。” 我的声音低哑、滞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纸里挤出来,透着一股彻底认命的虚脱。我甚至无力再抬头看那些保安一眼。
一只手,冰冷而颤抖,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是小蝶。她抬起头,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泪水无声地蜿蜒而下,混合着灰尘在惨淡的光线下画出狼狈的痕迹,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恐和无助。
我攥紧她的手,冰凉的手指相互缠绕传递着绝望的温度。我们没有再看那些尽职尽责的保安最后一眼,仿佛他们是几尊没有生命的金属雕塑。沉默地转过身,不再奔跑,不再是刚才带着一丝侥幸冲刺下来的样子,而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无比地沿着原路往回走。
脚步声再次在空旷的地下车库响起,这一次,异常清晰,异常缓慢,“啪嗒……啪嗒……”,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绝望深渊底部。身后那红蓝警灯旋转的光芒依旧冷酷,像魔鬼的眼睛,死死钉在我们的背影上。我知道,保安们的目光一定还牢牢锁定着我们,直到我们消失在通往一楼的楼梯口。
推开通往一楼大堂的防火门,明亮的水晶灯光又一次灼痛了眼睛。世界仿佛割裂。外面是死寂僵硬的铁幕,里面是华美空洞的牢笼。巨大的水晶吊灯依然折射着冰冷的光芒,空无一人的前台此刻更像一个嘲笑的符号。
我们走向那部安静的电梯。这次,我按下了按钮,代表我们高高在上的居所的按钮。金属门在寂静中无声地滑开,像一张冰冷无情的金属大口。我和小蝶默默地走进去。轿厢内壁光滑如镜,映照出我们两张惨无人色的、仿佛被抽干了魂魄的脸。电梯缓缓上升,轻微的嗡鸣声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却比死寂更令人窒息。失重的感觉如同漂浮在真空,身体在上升,心却在无限下坠。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小蝶死死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冷汗,粘腻冰凉,像一条恐惧的蛇缠绕着我。我们甚至不敢看那光亮的电梯壁,生怕看到自己眼中无法掩饰的巨大恐惧和彻底崩溃。刚才车库出口的警灯、保安手中冰冷的警械、那隔绝外界的警戒线……所有的画面在脑海里疯狂闪回、放大、变形,如同梦魇的碎片。他们会来吗?王博士他们被抓住了吗?特警会不会突然冲进公寓?下一个被带走的是谁?所有疯狂的猜测如同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烧着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叮。”
清脆的到达提示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响亮刺耳,如同断头台的铡刀落下前的信号。梯门缓缓滑开。门口一片黑暗,声控灯没有亮起。没有人,也没有预想中的埋伏。但这未知的黑暗,比灯火通明更令人恐惧。我们像两个即将踏入刑场的囚徒,背着重重的行囊——这逃亡未遂的证据,挪出了电梯。
指纹解锁,推开通往公寓内部的那扇厚重、隔音极佳的实木大门。“咔哒”一声轻响,门在我们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彻底隔绝了最后一丝逃逸的可能。
我们站在玄关,一动不动。没有开灯。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红光不屈地渗透进来,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模糊、变形的光斑。公寓里死寂无声,比我们离开时更加冰冷、更加空旷。空气中仿佛还悬浮着王博士他们留下的紧张气息,混杂着一种更浓厚的、我们自己的绝望味道。豪华的沙发,冰冷的茶几,倒映着窗外红光的巨大玻璃窗……这一切精致冰冷的摆设,此刻都幻化成了巨大囚牢的铁栏。
沉重的背包从肩膀上滑落,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噗声,仿佛耗尽了我最后一点支撑身体的力气。我也跟着双膝一软,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沿着光滑冰冷的墙壁,无声地滑坐到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坚硬冰冷的触感透过裤子直刺肌肤,却无法冷却体内那股灼烧般的恐惧和眩晕感。小蝶也无声地瘫坐在我身旁,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到极致的抽泣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在死寂的房间里形成细碎而凄楚的回响。她把脸深深地埋在屈起的膝盖里,整个身体蜷缩成最脆弱的一团,像暴风雨中被蹂躏殆尽的小兽。
我茫然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低低哭泣的小蝶,望向那扇隔绝一切的巨窗。窗外,城市依旧淹没在无边的赭红光雾里,警灯闪烁的红蓝光芒隐约可见,如同遥远地狱之火的倒影,冷酷地昭示着这座巨型囚笼的森严边界。刚才试图挣脱的一切努力,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如此绝望、如此讽刺。
“他们……会不会……已经知道了?” 小蝶含混不清的哭泣声中,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彻骨的寒意,带着无尽的恐惧与猜测。
我张开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虚假的希望?但喉咙像被砂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任何语言在这种绝对的绝望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恐惧不再仅仅是外部可能的威胁,它已经如同具有实体般的浓雾,开始从我们每一个张开的毛孔,从这座豪华公寓里每一个冰冷的缝隙里弥漫渗透进来,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填充着每一立方米的空气,缠绕着我们的四肢,钻入肺腑,侵蚀着大脑中最后残存的一线清明。身体明明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却感觉像是沉入了漆黑无光的深海之底,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碾压过来,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吞噬着冰冷咸涩的命运之水。
寂静吞噬了呜咽和窗外的所有声音。房间里只剩下沉重的、带着颤音的呼吸,以及那无声咆哮、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恐惧巨浪。在这座被外部铁幕封锁、内部被恐惧填充的金丝牢笼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下一步在哪里?我们又能去哪里?黑夜还很长,长得望不到尽头,而黎明……似乎成了永不可能抵达的幻梦。
我的目光凝固在墙角那盆蝴蝶兰上,那曾经精心照料的名贵植物,在黑暗中似乎连虚假的生机也消失了。突然,窗外的城市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巨大的混凝土结构在断裂、坍塌。紧接着,一簇更强烈、更诡异的红光猛地从地平线某个方位爆发出来,瞬间染红了半边天幕,甚至短暂地压制了城市的主色调。那红光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小蝶的抽泣声猛地停顿了,她抬起头,和我一起望向那短暂异象的方位,眼中只剩下更深的空洞和无法理解的惊骇。
“叔……那是什么?”她的声音微不可闻,如同蚊蚋。
是什么?谁知道呢。或许只是大型机械设备的故障?或许是远处街垒被冲击?或许是……某种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恐怖正在这座城市更深处酝酿爆发?我们被困在这孤岛般的公寓里,所有来自外部的讯息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和令人心悸的幻象。
我无法回答她。只能更紧地握住她那只冰凉的手,仿佛这是我们在这无尽恐怖黑夜中,唯一能抓住的、微不足道的依靠。夜,还远未结束。而黑暗,才刚刚开始它真正的吞噬。公寓冰冷豪华的四壁此刻如同墓穴的壁垒,而窗外那翻滚不息的红光,是点燃地狱之火的前奏。我们坐在绝望的尘埃里,连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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