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寒夜炽阳

　　咖啡馆的温暖和林夕无声的陪伴，像一剂温和的良药，暂时稳住了陆辰希几近崩裂的心神。但当他送林夕回到宿舍楼下，独自返回那间冰冷公寓时，白日里与父亲对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画面，又如同鬼魅般清晰地回放，带着冰冷的嘲讽和沉重的无力感，将他重新拖入更深的疲惫与寒意之中。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落地窗前。窗外，北京的夜空沉郁，不见星月，只有城市的光污染将天幕染成一片浑浊的橘红。公寓里死寂一片，暖气发出微弱的运行声，却驱不散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他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玻璃，将脸深深埋入膝盖。一直以来，他都以超越年龄的冷静和强大自持，仿佛一切尽在掌控。可今天，在父亲那堵由偏执和傲慢筑成的高墙面前，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无力。他试图力挽狂澜，分析的每一条路径在逻辑上都无懈可击，却敌不过人心深处那非理性的固执。那种眼睁睁看着巨轮驶向冰山，而自己却无法扭转航向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是林夕发来的消息，问他是否安全到家。他没有回复。此刻，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只想独自蜷缩在黑暗里舔舐伤口，不愿让任何人，尤其是她，看到自己如此脆弱狼狈的一面。

　　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失败的谈判和对家族命运的忧虑，更深层的，是一种对自我能力的怀疑，以及……恐惧。恐惧陆氏这艘大船沉没时会引发的滔天巨浪，恐惧母亲无助的泪水，恐惧那个他试图守护的、与林夕共同预设的未来，会因此而蒙上无法驱散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玄关处传来极其轻微的、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陆辰希猛地抬起头，在黑暗中警惕地望向门口。这个时间，谁会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纤细熟悉的身影逆着走廊微弱的光线走了进来。她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是林夕。

　　她怎么进来的？陆辰希脑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想起有一次她来帮他拿落下的资料，他给了她一把备用钥匙，后来……似乎忘了收回。

　　林夕没有开大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很快就看到了蜷缩在窗边的他。她的心狠狠一揪，放下手中提着的一个保温袋，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蹲下身。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覆上他冰凉的手背。她的指尖带着室外的寒气，却奇异地有一股暖意，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传递过来。

　　陆辰希身体僵硬，没有动，也没有看她。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听到她吸了吸鼻子，似乎是外面太冷，然后，她低声开口，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我就猜到你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手这么冰……地上凉，起来好不好？”

　　他还是没动。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彻底崩盘后，留下的是难以启齿的脆弱和不愿示人的狼狈。

　　林夕没有再劝。她索性也靠着玻璃坐了下来，就挨在他身边，肩膀轻轻贴着他的手臂。她没有再试图触碰他，只是安静地陪他坐着，在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城市噪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忽然，陆辰希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压抑到了极致的情绪，如同找到了一个细微的裂缝，开始不受控制地决堤。他没有发出声音，但林夕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那极力抑制的、细微的震颤。

　　她的心疼得缩成一团。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辰希，那个永远冷静、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陆辰希，此刻脆弱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不再犹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肩膀，将他的头轻轻揽到自己并不算宽阔的肩上。他的身体先是僵硬地抵抗了一下，随即，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裂。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她单薄的肩窝，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浸湿了她羽绒服的布料。

　　林夕紧紧抱着他，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母亲安抚婴儿那样，带着无限的耐心和温柔。她没有说“别哭了”，也没有说“一切都会好”，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她只是用自己的存在，用自己的体温，告诉他——我在这里，我看到了你的脆弱，我接纳你的全部，包括你的不堪一击。

　　“我……尽力了……”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对她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重申，“我真的……尽力了……”

　　“我知道。”林夕的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我知道你尽力了。陆辰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的肯定，像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他封闭的情感闸门。压抑的呜咽终于变成了低沉的、破碎的哭声，在这个黑暗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真实而令人心碎。他将所有的失望、愤怒、无力、担忧，都融入了这迟来的宣泄中。

　　林夕任由他哭着，只是更紧地抱住他，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发顶，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她的眼眶也湿润了，不是为了陆家的危机，而是为了怀中这个终于肯卸下所有盔甲，显露出血肉之躯的男孩。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身体也不再那么紧绷。黑暗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因为有了彼此的体温和呼吸作为依托。

　　林夕这才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身体，轻声说：“我去开盏灯，好吗？”

　　他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她摸索着站起身，打开了沙发旁的一盏落地灯。温暖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勾勒出两人有些狼狈的轮廓。陆辰希依旧坐在地上，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缓和了许多。

　　林夕去卫生间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他。他沉默地接过，胡乱地擦了擦脸。

　　她又拿过那个保温袋，从里面取出一个保温桶，打开盖子，一股浓郁诱人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是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

　　“我猜你晚上肯定没吃东西，”林夕将粥和勺子递到他面前，“学校后门那家你以前说还不错的粥铺买的，趁热吃一点。”

　　陆辰希看着眼前氤氲着热气的粥，又抬头看了看林夕。她的眼睛还红着，脸上带着担忧，却努力对他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灯光下，她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他接过粥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温热的粥滑过喉咙，暖意顺着食道一路蔓延到胃里，然后扩散到四肢百骸，一点点驱散着那蚀骨的寒意。

　　他默默地吃着，林夕就坐在旁边看着他，没有说话。

　　一碗粥见底，他感觉冰冷的身体终于找回了一些温度，混乱的大脑也清明了许多。他放下碗勺，看向林夕，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平静了许多：“谢谢。”

　　林夕摇摇头，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凌乱的碎发，动作轻柔：“不用谢。”她看着他依旧带着倦意却不再空洞的眼睛，认真地说：“陆辰希，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是一个人。你有我。”

　　她顿了顿，眼神坚定，如同寒夜中最炽热的那一束光，直直照进他心底：

　　“就算天塌下来，我们一起扛。”

　　陆辰希望着她，望着这个在寒夜里为他送来热粥、用单薄肩膀接纳他所有脆弱的女孩，心中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荒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炽热的太阳，冰层碎裂，万物复苏。巨大的感动和一种更加深沉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这个拥抱，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带着劫后余生的依赖，带着无法言喻的感激，更带着一种将彼此生命彻底交融的决绝。

　　“好。”他在她耳边低声回应，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寒风依旧凛冽。但在这间亮着暖灯的公寓里，两个紧紧相拥的年轻人，仿佛拥有了抵御整个世界寒流的勇气。

　　寒夜未尽，但炽阳已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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