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周郎顾之九

　　错音有意试探故人心 诗酒无间渐生今世情

　　转眼半月过去，金陵城的梧桐叶由青转黄，秋风裹着桂香在秦淮河畔打转。周瑾几乎每日申时都会准时出现在醉月楼的雕花窗棂下，他总着一袭月白长衫，袖口绣着淡竹纹，手中或捧《世说新语》，或持《陶庵梦忆》，眉眼间带着书卷气的清朗。琴妤则在二楼的紫檀木琴案后，看他在晨光暮色里翻动书页，看茶烟在他发间缠绕成雾。

　　这一日，秋雨初歇，檐角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叮咚声与琴音交织。琴妤正端坐于九霄环佩琴前，十指在冰弦上翻飞如蝶。她今日特意选了《梅花三弄》，这首曲子原是东晋名士桓伊所作，曲中三段泛音如梅花绽放，最是考验指法。弹到第二段玉笛飞声时，她指尖忽然一颤——本该落在宫音的左手小指，竟鬼使神差地按在了商音上。

　　的一声轻响，像是春冰乍裂。

　　周瑾正低头看书，闻声忽然抬头，眉间微蹙。他手中《陶庵梦忆》的湖心亭看雪篇正翻到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此刻书页上的墨字却忽然模糊起来。琴妤假装没注意到，继续弹奏，指尖在琴弦上跳跃，却觉心跳如擂鼓。一曲终了，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珍珠步摇，余光瞥见周瑾已放下书卷，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她。

　　琴姑娘，他声音清润如檐角滴水，这《梅花三弄》的第二段，宫音似乎...

　　琴妤心头一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尾的烧痕：公子听出来了？

　　周瑾点头，目光落在琴尾那道焦黑的痕迹上：姑娘是故意弹错的？

　　琴妤低头抚琴，十指在冰弦上轻轻颤动，像是蝴蝶触碰花蕊：我在等一个人发现这个错音。

　　等谁？

　　等一个...她忽然抬头，眼中泛起水光，等一个...能听懂这错音的人。

　　周瑾怔住了。他望着琴妤含泪的双眼，忽然想起昨夜那个奇怪的梦——梦里他穿着银甲，站在一片梅林里，耳边是熟悉的琴声，可当他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飘落的梅花。此刻琴妤眼中的期待，竟与梦中那白衣女子的眼神如此相似。

　　姑娘为何总在同一个地方弹错？他忽然问道。

　　琴妤的手指僵在琴弦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奴家...奴家是在等一个人发现。

　　等谁？

　　等一个...她声音哽咽，等一个...能听懂这错音的人。

　　周瑾心头一震。他望着琴妤眼中的泪光，忽然伸手握住她放在琴弦上的手。她的手很凉，像是终年浸在寒泉里的玉，可他的掌心却滚烫如火。

　　我听到了。他轻声说。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窗外夕阳西下，为室内镀上一层金色光辉，琴妤鬓边的珍珠步摇在光里闪烁，像是落了满头的星子。

　　琴妤轻抚琴尾，那里有一道焦黑的伤痕，像是被岁月灼伤的印记，她说，无论轮回几世，只要听到这张琴的声音，周瑜就能认出她。

　　周瑾沉默良久，忽然问道：琴姑娘，你可知道周瑜临终前说了什么？

　　琴妤摇头：史书未有记载。

　　《江表传》中记载，周瑜临终前叹息既生瑜，何生亮周瑾缓缓道，但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中周瑜临终前说的却是琴妤，等我...

　　琴妤闻言，泪水夺眶而出：你...你想起来了？

　　周瑾摇头，指尖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我不确定那是不是记忆。但自从遇见你，我就时常做些奇怪的梦。梦中总有一个白衣女子在弹琴，而我...我穿着铠甲站在她身后。

　　琴妤再也忍不住，扑入周瑾怀中痛哭起来。周瑾僵了片刻，终于伸手轻抚她的后背。她的发间有淡淡的梅香，像是冬日里第一朵绽放的梅花。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前世因缘。周瑾轻声道，但我知道，此刻抱着你，心中无比安宁。

　　窗外，暮色渐浓。秦淮河上画舫开始点亮灯笼，远远望去，如繁星落入凡间。醉月楼的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几个醉客在争抢一首新出的词。琴妤从周瑾怀中抬起头，听见楼下有人高声念道：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她忽然破涕为笑：这是苏子瞻的《前赤壁赋》。

　　周瑾也笑了：看来今日的诗酒会，又要多一位听众了。

　　琴妤从他怀中起身，整理好衣衫，忽然从琴案下取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周公子，你可知道，这《梅花三弄》除了琴曲，还有一首词？

　　周瑾接过书，见是《乐府诗集》，翻到某一页，轻声念道：梅花三弄雪中开，玉笛飞声入梦来。莫道前生无觅处，今朝琴瑟正和谐。

　　琴妤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发出清越的泛音：这是唐代崔护的《题都城南庄》改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总觉得，这诗里藏着前世今生的秘密。

　　周瑾忽然握住她的手：琴姑娘，若这真是前世因缘，你可愿与我共赴今生？

　　琴妤抬头，见他眼中满是真诚，忽然笑了：周公子可知，这醉月楼的字，原是字？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她轻声说，但若能与公子共度此生，便是镜中朱颜老，树上繁花落，我也甘之如饴。

　　周瑾心头一热，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这簪子是我娘留给我的，说是要留给未来的媳妇。

　　琴妤接过玉簪，见簪头雕着一朵梅花，正是《梅花三弄》的曲意。她将玉簪插在发间，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像是有人也在吹奏《梅花三弄》。

　　你听，她指着窗外，这笛声...

　　周瑾侧耳倾听，忽然笑了：这笛声里，也有一个错音。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千年的时光都在这一刻凝固。窗外，秦淮河的波光在暮色中流转，像是无数个前世今生的故事，都在等待着被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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