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苦瓜篇学习

　　青衣在连绵青山与澄澈溪流环抱的小城中，寻得一处静谧的居所。

　　租下的小院不大，中央正立着一株姿态舒展的海棠树。

　　此时春意尚浅，枝头缀满小巧圆润的嫩红花苞，紧紧包裹着，只在微风拂过时轻轻点头，仿佛积蓄着一场无声的盛宴。

　　待到暖风盈袖的时节，这满树粉霞绽放，定会将小院笼在一片如梦似幻的柔光里。

　　安顿停当，青衣便为钟离子期请来一位须发斑白、气质儒雅的老夫子，郑重嘱托其教导少年识文断字。

　　此时的钟离子期，对文字世界全然陌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文盲，连勾勒自己名字的笔画都茫然不解。

　　于是，在他那间陈设简朴、仅一床一桌一椅的房间里，雪白的墙壁上悬起了一幅新裱的字。

　　澄心堂纸上，浓墨饱蘸，只有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钟离子期”。

　　少年常于晨光熹微或暮色四合时，独自立于这幅字前，目光专注地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墨线间细细巡梭，指尖无意识地虚空中描摹，眼中盛满了希望。

　　这幅字是青衣看出少年眼里的渴望，她不言不语地走近，伸出微凉而稳定的手，轻轻包裹住少年略显单薄的手腕，引导着他的手指握稳那管纤细的紫毫笔。

　　笔尖饱蘸墨汁，带着微妙的弹性，一笔落下，墨色在宣纸上缓缓晕开。

　　青衣带着他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如同牵引着溪流归于河道，将“钟”、“离”、“子”、“期”四个字，一笔一划，沉稳而清晰地烙印在纸上。

　　那一刻，少年屏住了呼吸，只觉毛笔的颤动与青衣指尖的温度，清晰地透过皮肤传来。

　　钟离子期的领悟力惊人。那些结构繁复的字形、拗口的音节，经夫子捻须讲解一番，他便能心领神会，过目不忘，字音字义了然于胸。

　　老爱才的夫子见他颖悟非凡，眼中常含着期许的光，不止一次捻着花白的胡须，语重心长地劝导：

　　“子期啊，以你这般天资，潜心向学三载，秋闱夺魁，博个功名前途，并非难事啊！”

　　钟离子期闻言，只是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随即坚定地摇头，以沉默婉拒了这条世人眼中的青云路。

　　白日里，他便在夫子清朗的诵读声与戒尺轻点桌案的节奏中汲取知识。

　　当夕阳的金辉漫过窗棂，染红书案一角，他会将写满字的纸张仔细叠好，待暮色深浓，灯火初上时，再捧着它们，寻到院中的青衣面前，安静地递上，等待她的检视。

　　那纸上的墨迹，悄然记录着他的蜕变：最初几日，字迹歪斜松散，如蚯蚓爬行，笔画粗细不均，墨团点点；渐渐地，横竖撇捺开始有了方向，虽稚嫩却显露出努力的骨架；如今，那笔下的字已褪尽浮躁，结构匀停，转折间带出几分初成的韧劲与疏朗的骨力，虽非大家风范，却已隐隐透出属于他自己的、沉静内敛的气息。

　　那只被青衣悉心照料的小狐狸，习性娇矜得很。

　　它的食盆里，从不出现凡俗谷物，只盛着灵气氤氲的浆果、剔透如水晶的灵草嫩芯，连饮的水都须是带着晨露的清泉才算合意。

　　至于沐浴，则更是讲究：需备好温热的、乳白色散发着甜香的鲜牛乳，再撒上一层新采摘的、犹带露珠的粉色花瓣。

　　两个月的时光在习字声与翻书页的沙沙声中流逝，小狐狸的神魂依旧如蒙着薄纱，记忆未曾寻回，但终日昏沉的状态已有改善，琉璃般的紫眸睁开的时间多了些，只是眼神深处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与飘忽，更多时候，它仍选择蜷缩在柔软温暖的垫子上，让绵长的睡眠来抚慰那不稳的元神。

　　院里的光景悄然变换。

　　某个寻常的清晨，推开门扉，便见海棠树仿佛一夜之间挣脱了束缚，枝头绽开了密密匝匝的花朵。

　　粉瓣薄如绡纱，边缘晕着淡淡的霞色，重重叠叠，压弯了枝条。

　　春风温柔，带着湿润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气息拂过，便有无数花瓣离了枝头，打着旋儿，轻盈地飘落。

　　有的落在树下那座素朴的秋千板上，给深色的木板缀上点点娇嫩；更多的则无声地铺洒在青灰色的地砖上，织就一层柔软而芬芳的粉色绒毯。

　　入夜，白日喧嚣散尽，只余下清凉的夜风，带着海棠花若有似无的淡雅甜香，徐徐吹过庭院，撩动衣袂鬓发，格外沁人心脾，驱散白昼残留的微燥。

　　钟离子期执着几张墨迹新干的纸页，踏着月光与灯笼投下的温暖光圈，走到院中。

　　青衣正坐在秋千上，有节奏地轻轻摇晃着，几片飘落的花瓣沾在她的青衫衣角。

　　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此刻正极其舒适地蜷卧在她并拢的双膝上，尖尖的耳朵偶尔因风声细微地抖动一下，大半张脸埋在自己蓬松的大尾巴里，只露出微微翕动的湿润鼻尖和惬意眯成两条细缝的紫色眼眸。

　　少年将作业递上。

　　青衣接过，借着廊檐下垂挂的灯笼那晕黄柔和的光线，低眉凝神，逐字逐句细细审阅。

　　纸页在她指间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片刻，她抬起头，唇角自然漾开一抹极淡却温软的弧度，目光清亮地落在少年身上，声音如同融入这夜色般柔和：

　　“子期，”

　　她顿了顿，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赞许，“今日的功课，字迹工整，文理通达，写得极好，寻不出错处。”

　　钟离子期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如同沉静水面般的表情，眉梢眼角的线条都未曾牵动分毫。

　　只是在青衣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黑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光轻轻跳跃了一下，如同深潭里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圈起的涟漪只有他自己能清晰地感知到。

　　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流，悄然滑过心田，带来熨帖的满足感，冲淡了白日习字思索的疲累。

　　这份被认可的、小小的雀跃，被他妥帖地藏在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如同那海棠花瓣沉入泥土，无声无息，却自有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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