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江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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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五年盛夏,牡丹江流经我们镇的那段水面上,浮动着碎银般的光斑。十六岁的大刚像尾黑泥鳅扎进水里,膀子晒得蜕皮,红一道白一道。他游的是老渡口下游那片回水湾,老人管那儿叫“鬼呲牙”——江流在这儿打个旋儿,吞过不少活物。

  大刚娘去年走的,临走前攥着他手说:“儿啊,莫近水。”可越不让碰的越勾人,就像镇上小卖部里那台总播《封神榜》的电视机,雪花飘飘也挡不住我们围看妲己挖比干的心。

  那天日头毒得像要把江水煮开。大刚一个猛子扎下去,突然觉得右脚踝被冰麻绳缠住了——不是水草那种软乎劲儿,是五根枯树枝似的指头,带着千斤坠往底下拽。他憋着的那口气顿时炸了肺,咕嘟咕嘟吐着泡儿,眼看黑黢黢的江底张开嘴要吞他。

  “镇水石老爷睁眼啦!”岸上放牛的王老歪突然扯嗓子喊。

  但见渡口那块青褐色礁石应声裂开缝儿——那石头常年蹲在浅滩,水波荡出几道深痕,活脱脱是个拄拐老叟模样。裂缝里竟渗出血丝似的红浆,江水顿时翻起鱼腥泡。说也怪,大刚脚底那股邪劲儿霎时松了,他拼命蹬水,指甲在礁石上刮出十道白痕。

  爬上岸回头时,只见个黑影在水下逡巡,形状像口倒扣的锅,又像是泡胀的棉袄裹着个人形。它悻悻沉入深渊前,大刚分明看见两簇绿火在本该是脑袋的位置闪了闪。

  “作孽啊...”73岁的陈瘸爷蹲在石头上,烟袋锅敲得啪啪响,“1952年涨大水,这渡口三天漂上来十八具尸首,最后那个穿红棉袄的女娃子,抱着块搓衣板冲我笑...”

  我们全镇都活在江的脾性里。1952年、1975年、1991年,三次大洪水刻在供销社外墙的红漆尺上。老人们说每淹死一个人,江里就多一个“河漂子”,它们得找替身才能投胎。镇中学刘老师上课时拍桌子:“这是封建迷信!”可转身板书时,粉笔头在“黄河象”三个字上掐断了。

  大刚爹是镇上的捞尸人,左手六指儿——都说多那根指头能勾住魂。那晚他摸着儿子脚踝上乌青手印,从箱底掏出个红布包,里头裹着半截雷击木:“你娘当年...也是这么没的。”

  真相像湿棉袄压在大刚心上。原来十五年前那个汛期,他娘在江边洗衣时被拖下水,三天后在下游柳毛滩找到时,怀里死死抱着这块镇水石。石头上新添的裂纹,此刻正对着大刚床头。

  自那以后,大刚总在半夜听见江心传来摇橹声。有次他偷偷跟去,看见爹往水里撒黄纸钱,纸钱落处泛起油花,底下隐约有苍白的脸孔转着圈儿往上拱。爹朝着黑影吼:“翠兰!孩子长大了!你安心走!”大刚这才明白,娘也成了河漂子,却从没想过害他。

  中元节前夜,镇水石彻底裂成两半。第二天清晨,王老歪的牛犊在渡口断了气,浑身不见伤口,四个蹄子却拧成了麻花。整个镇子弥漫着香烛和恐惧的味道。

  “镇物破了,江底那帮家伙要闹腾了。”陈瘸爷把大刚爹扯到一边,“得请萨满奶奶...”

  可萨满奶奶的儿子去年进城打工再没回来,老太太对着神鼓整天淌眼泪。当夜暴雨倾盆,1991年那样的洪峰要来了。

  大刚突然冲向渡口。雨水糊得他睁不开眼,怀里揣着娘留下的银镯子。他记得爹说过,水鬼最怕生前最念着的东西。当江水里浮出密密麻麻的黑影时,他把镯子抛进漩涡中心。

  裂开的镇水石忽然发出老牛喘气般的嗡鸣。那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影子从礁石里走出来——正是1952年溺亡的那个童女。她朝着涌来的河漂子们张开双臂,身后浮现出更多半透明的影子:抗联战士、放排人、洗衣妇...原来镇水石里栖宿着所有守护过这条江的魂灵。

  暴风雨在黎明前歇了。江面上漂着无数黄纸钱,像是谁刚办完一场盛大法事。大刚在滩涂上找到了娘的银镯子,旁边搁着块巴掌大的碎石,纹理恰似母亲微笑的嘴角。

  故事到这儿本该完了。只是后来镇上重修渡口,工人从礁石基底挖出口陶瓮,里面装着二十四节孩童的骨头——正是1952年失踪的萨满奶奶的孙儿。人们这才明白,哪有什么天生的镇物,不过是以命换命的悲壮。

  如今大刚成了摆渡人,每趟出船总要在舱里撒把小米。有夜行人说,月圆时常见他对着江水自言自语,船头坐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影子。渡口新立的石碑上刻着:“江石无言,镇的是人心里的惊涛骇浪。”

  那些裂开的石块被乡亲们捡回家供在灶台边,偶尔暴雨夜,还能听见它们发出类似叹息的呜咽。而牡丹江永远东流,把所有的秘密都揉碎在金色的波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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