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生灵

　　它握住了那道锁链，但就在这时，地窖的门再度被移开，它保持着准备捏断锁链的姿势没动，转头望了过去。

　　是那个孩子，眼睛像月亮的孩子。

　　它在这待了多久？

　　用人族的时间算，半年？一年？还是两年？

　　它不清楚。

　　在看不到大海的地方，它只觉得短暂又漫长。

　　那个孩子靠近了它，他稚嫩红润的小脸微微发白，带着震惊与恐惧。

　　那是一种天然的敬畏，是脆弱的人族对强大又未知的生灵的恐惧。

　　它顺着孩童闪烁惊惧的视线，往下低了头，这才发现，自己在准备摧毁锁链时，双腿不知何时变成了鱼尾。

　　它静静看着那名孩子强忍着发颤的身子，一步步走到了它的面前。

　　他拿出了一把钥匙，小手笨拙地为它解开了锁链。

　　孩童看着它手臂上深深浅浅的刀口，轻轻动了动鼻子，闻道了类似花香的甜美气息。

　　他的畏惧在这一瞬间突然消失了。

　　孩童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眼里盛满了海水，它再一次看见了仿佛倒映着月亮的眼睛。

　　它被孩童牵着，走出了困住它的小小地窖，它跟着孩子，步伐踉跄地跑到了海边。

　　潮湿的咸涩味道涌入鼻腔，它深深吸了一口气，浑身的疲累似乎都消失了。

　　它回到了海里，游出很远后，它回头看向岸上。

　　那张稚嫩的脸上，竟也流露出了和记忆中的那人一样的情绪。

　　它重新回头游到了岸边，在海中仰头看着孩童，孩童不明白它为何又回来了，只抽泣着催促道：“……快走……快走，爹娘要回来了。”

　　它伸出了双手，静静等待着孩童的回应。

　　孩童懵懂地眨着红肿的眼，摸了摸它手臂上的伤疤：“……是很痛吗？”

　　它也眨了眨眼，然后抱住孩童举在了头顶，朝海的远处游去。

　　孩童惊叫了一声，紧张地抱紧了它的手臂，触摸到它的伤口后，又缩了缩手指，继续哭了起来。

　　它把孩童带到了它的礁石上，等待月夜降临后，它笑了笑，张开了唇。

　　海妖空灵幽远的歌声温柔如呓语，与起伏的浪声一起，几乎引起灵魂的共鸣。

　　孩童不知不觉沉醉了进去，当歌声已尽时，他仍恍惚着眼神，小嘴微微张着，不知何年何月。

　　那歌声仿佛仍悬在意识的尽头，如一枚闪着幽蓝磷光的鱼钩，诱人沉向永眠的温柔乡。

　　它将孩童送回了岸上，等到有人朝这里走来时，才翻身沉入了海里。

　　孩童在岸上大声喊着：“你叫什么名字——”

　　它在海里的身子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仍旧朝那无尽的深海游去。

　　不过，它想起了一件事——它似乎有一个人族的名字。

　　那是渔郎某一天无意间喊出的称呼，他叫了它一声“阿银”。

　　当时的它没有任何反应。

　　但渔郎在喊完的一瞬间后，便紧紧闭上了嘴，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解释道：我只是想让你留在我的记忆中。

　　因为它没有名字，而他也无意正式剥夺它给自己取名的权利。

　　所以他偷偷地在心里给它取了个像小名的名字，以作为记忆的归属。

　　那次之后，渔郎也小心地没有再口误过，如果有事，他依旧如以前一样，会走到它面前后，再温和地以“你”询问。

　　它低头看着自己银色的发丝，猜想渔郎是因为这点才叫它阿银的，但很可惜，渔郎并不知道，它族群的所有鱼，都是银色的眷顾者。

　　银鱼回到了大海，也回到了族群，它再度回归了捕食、生长、游于深海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它们族群遇见了一座山岳般的骸骨。

　　它感受到了一道深深的注视，仿佛有看不见的触手在它们身上轻轻嗅闻着什么气息。

　　然后，它被选中了。

　　它见到了幽深的大海，在大海的最深处，看到了它们族群的影子。

　　它见到了广袤无垠的夜空，银色的月亮与繁星相缀，一如往昔。

　　最后，在夜色的笼罩下，它见到了浅墨色的云雾，云雾摊得很大很大，墨色几乎稀释到了浅灰，它见到了一双幽蓝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是一道残破又奇异的灵魂，这道灵魂似乎能以似雾非雾的形式融于天地间，然后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消逝。

　　在灵魂的指引下，它带领族群于骸骨处安了“家”。

　　它通过灵魂的共鸣，知道了很多很多残缺但悲伤的远古之事，也理解了它们族群的宿命。

　　它们不是没有死亡，只是死亡还未到来。

　　那人在未知懵懂的状态下赋予了它们独一无二的“生命”，可这种“生命”不是真正的生命，终有一天，它们也要迎接死亡。

　　但是，在死亡之前，它们已经“活了”很多很多次了，它们的存在，是那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对世间生灵最直接的怜悯。

　　它愣愣地流下了泪，眼泪消失在大海，不见踪影，但它好像觉醒了什么。

　　不管是渔郎，还是男人、女人、村民、孩童，以及那人，它突然能理解他们的行为以及想法。

　　在一瞬间，阿银明白了所谓的感情，她也意识到，她和她的族群，拥有很多很多不同寻常的天赋，那是或许能引起世间失常的天赋，是天道给予的赐福。

　　她是如今世间，最独特的生灵。

　　……

　　“……我们灵族的声音、血肉乃至灵魂，都是特殊的，在那之后的时间里，那位族人仍旧继续入世过。”

　　“但她发现，世间太大，人族又天性复杂，尽管有不少善意与正义，但因为我们族群太过弱小，一旦被发现，一点点恶意也能化作滔天的海浪，最终淹没我们。”

　　“……只有处于深海之中，才能好好保全族人，也能尽我族之力，予以世间安宁，所以，灵族便避世不出了。”

　　珍婆婆温柔地看着神情怔愣的明九夭：“……九夭大人，故事，便到此结束了。”

　　鲛人苍暮的脸上带着祥和的祝福之色，她的右手放在心口，再一次无声地对她道：

　　愿深海赐福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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