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阴影

　　灵儿和老人曾经约定过一个秘密。

　　那天，老人对她说：“灵儿，如果有一天，我们弃人谷被发现了，灵儿要答应爷爷，不要管其他人，和阿烬哥哥一起快跑好吗？”

　　小姑娘小心地剔掉了鱼上的小刺，一边将鱼肉喂给老人，一边不解道：“为什么？不能一起跑吗？爷爷跑不动，我就背着爷爷跑，我背不动了，让阿烬哥哥背。”

　　老人尝了一小口后，便摸索着将盛满细碎鱼肉的小碗推给了小姑娘：“爷爷已经吃了，刚刚阿烬已经给爷爷送了一条鱼，灵儿吃。”

　　灵儿不疑有他，这条鱼是她和阿烬哥哥一起去海边抓起来的，阿烬哥哥说她守护鱼篓子有功，第一条就算是她的。

　　她回来煮熟后，就立马端着碗来找林爷爷分享了。

　　原来阿烬哥哥已经给林爷爷送过饭了呀。

　　小姑娘抓起了一小块鱼肉丢进嘴里，又在从海边捡来的石头上舔了舔，幸福地眯起了眼。

　　虽然潮尽城四周环海，但弃人谷的人也不经常吃到鱼类，因为他们这些人，很少有四肢仍能不受拘束活动的人，除开灵儿阿烬，也就那么两三个人能出去猎食。

　　而为了安全起见，阿烬很少让他们出去，都是自己独自外出，偶尔会带上灵儿。

　　因为弃人谷原本是“死人谷”，是妖族为人族选的“乱葬岗”，那些因年纪、伤势等等不能再被妖族奴役的将死人族，都会被丢到这附近。

　　但人族的求生欲望超乎妖族想象，不知是谁在这谷中发现了一个“谷中谷”，并在里面休养歇息，竟活了下来。

　　他靠山里的石块树木，建起了第一座石屋，也开始救助那些被丢过来的人族，慢慢的，弃人谷就出现了。

　　弃人谷一面靠着悬崖海岸，一面则是隔着一座高山狭隙与死人谷相临。

　　他们这些已经不在潮尽城“存活之人”范围的、被丢弃的人族，就是弃人谷的居民。

　　尽管如此，能进入弃人谷的人族仍旧少之又少，因为大部分人在被丢到死人谷时，就已经快要咽气了。

　　而为了自身安全，弃人谷的人外出捡人时，也得等一段时间，他们担心有妖族没有立刻离去。

　　这更是降低了死人谷中人族存活的可能性。

　　老人抓着灵儿的手腕，感受到手中硌手瘦弱的纤细感，脸上露出心疼之色，但他想到今天发生的事，还是继续道：“可是弃人谷的人太多了，灵儿和阿烬背不过来的，如果我们害得你们也跑不动了，那大家都要死了。”

　　灵儿吃鱼的动作微微一滞，她快速扇动了眼睫，不安地小声道：“……不会死的。”

　　死亡对灵儿来说，是最可怕的事。

　　在她还在潮尽城城内时，她就无比接近过死亡，最终也目睹了很多死亡。

　　她的记忆并不清晰，自从离开潮尽城进入到弃人谷后，她的记忆在刻意的逃避遗忘下似乎渐渐变得浅淡。

　　但晚上入梦时，她依旧经常陷入那几幕模糊的血色里。

　　冰冷的寒风中，笼子里是如她一般的年纪的孩子，他们脸上稚气未褪，眼里带着对未知的惊恐与惧怕，如惊慌失措的幼兽般蜷缩着挤在笼子的一角，等待着妖族箭矢的降临。

　　一抹又一抹的血花炸开在笼子里，飞溅的鲜血将笼顶也涂上血红，滴滴答答着又落在孱弱幼小的身体上。

　　灵儿戴着锁链跪在她所侍奉的妖族身后，浑身僵硬，面色惨白，脑中的所有思绪全都化为空白。

　　但极度惊惧之下的她，依旧控制着自己没有叫出声，她的舌头好像被割断了，无声地张着嘴，却尖叫不了。

　　不能叫。

　　会被杀的。

　　灵儿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忍着刺骨的寒风，冷汗涔涔地缩在地上，泪水却如溃堤的洪水，顺着她的脸颊迅速落下。

　　幼童们发疯的嚎叫与痛苦的惨叫声如魔音般绕在她的耳边，灵儿隔着模糊的泪水，与一名将死的幼童对上了眼。

　　他惊慌、仇恨、恐惧、痛苦、愤怒。

　　他也怨怼。

　　他额心的鲜血覆盖了整张脸，血糊的眼睛如地狱的恶鬼瞪着她，凄厉又怨恨：

　　你为什么不救我！

　　凭什么死的不是你！

　　那是灵儿的梦魇，是亲眼看着同族、看着自己的同龄孩童死去的害怕，是自己因为怕死，于是自私地缩在后面无用哭泣的自责与厌弃。

　　怎么办？怎么办？

　　尚且年幼的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做。

　　她只是紧紧捂着嘴，谨记爹娘的叮嘱，按照深入骨髓的规矩弯腰伏地，任泪水打湿地面。

　　她不能出声。

　　她不能像爹娘那样反抗妖族，死在极致的碎骨之痛中。

　　她不能重蹈兄长的覆辙，死在无意义的保护他人之中。

　　她要保护好自己，要活下去。

　　灵儿浑浑噩噩地结束了那一天的侍奉，她已经记不清那天的暴行是如何被终止的。

　　好像那寻乐的妖族是为了迎接另一名地位更高的妖族才准备的此事，但后者非常厌恶嫌弃，直接踹飞了他，因为讨厌血腥味，又让其他妖把那些孩子都丢了出去。

　　死的丢在了死人谷，活的丢回了他们自己家。

　　灵儿回到了自己昏暗狭窄的屋子，她躺在草席上缩成一团，入夜之后，她发起了高烧。

　　不知道是不是发烫的温度烧得她昏了智，在寂静的深夜中，她逃跑了。

　　她喷吐着灼热的呼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顾不上酸痛发软的身子，心里的郁气一直叫嚣着催促她：快逃！快逃！你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第一次见到这种事情，她会哭，会怕，会自责。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呢？

　　灵儿流着眼泪，从妖族院子中逃了出去。

　　她做不到像爹娘那般傲骨铮铮——不肯听从妖族的命令去奴役同族，最后被打碎了骨头失去了性命。

　　她也做不到像兄长那般勇敢——可以为了保护被欺凌的幼童挺身站出，最终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可她也不想变成连基本的怜悯与良知都没有的人，她有那么厉害的爹娘，又有那么一个勇敢的兄长。

　　灵儿大口呼吸着，滚烫的气息连同她发热的脸在寒风中化为雾气，她想到了那双怨怼的眼睛。

　　最终，她跑向了死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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