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清明夜不开炉

　　清明时节，徽州的山间总是雨雾迷蒙，细雨如丝，润得山道旁的青石板都泛着光。

　　对于黟县的茶行来说，清明前后是收青、制茶最紧张的时刻，家家户户的茶坊里，炉火彻夜不熄，松柴的烟火气和茶叶的清香混杂在一起，是这片土地春天独有的味道。

　　然而，今年最引人注目的“云记”茶坊，却一反常态。

　　天色刚擦黑，那座巨大的焙茶车间竟早早熄了灯火，只留院墙上几盏昏黄的防夜灯笼，在雨丝中摇曳着微弱的光晕。

　　大门紧闭，一副谢绝叨扰的模样。

　　“清明夜不开炉？”

　　这个消息像长了脚，在黟县的夜色里悄然传开，传到了县城最大赌场“四海通”的后院雅间里。

　　一个穿着绸缎马褂、手指上戴着个硕大翡翠扳指的男人，正用一根象牙签剔着牙，他便是黟县的地头蛇，林四爷。

　　“哼，不开炉？”林四爷将牙签“呸”地一声吐在地上，脸上横肉一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凶光，“我看这姓谢的小子，是在上海滩赚了点钱，就忘了黟县的规矩！”

　　下手人谄媚道：“四爷说的是。他那个什么‘分级收购’，把茶农都拢到他那边去了，兄弟们最近去村里收‘孝敬钱’，都收不上来几块大洋了。他这是明摆着断咱们的财路！”

　　林四爷冷笑一声：“财路？老子在黟县经营了二十年，他一个毛头小子也想断我的财路？他以为建个新规矩，自己就是王法了？”

　　自从云记的“分级收购”和“火漆茶引”制度推行以来，那些往年只能靠借高利贷、贱卖茶叶过活的贫苦茶农，第一次看到了指望。

　　他们宁可把茶青送到云记换个“人”字级，也不愿再受林四爷手下这帮地痞的盘剥。

　　这无异于从林四爷这头饿狼的嘴里抢食。

　　“那小子不是在上海滩跟洋人做生意吗？想必赚了不少现大洋。”林四爷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一柄短刀，在手里抛了抛，“今晚正好，风高雨大，茶坊又不开工，想必人都歇下了。我们去‘拜访’一下谢掌柜，让他明白明白，在黟县，谁的规矩才是规矩！”

　　“四爷英明！咱们今晚就让他把吃下去的都吐出来！”

　　一群地痞流氓摩拳擦掌，眼中满是嗜血的兴奋。

　　与此同时，云记茶坊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焙茶车间里，黑暗中人影绰绰，数十名精壮的茶工手持削尖的竹篙、装着石灰粉的麻袋，屏息静气地埋伏在巨大的烘焙笼和揉捻机之后。

　　他们的指挥者，正是沉稳冷静的阿篾。

　　而在后院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谢云亭正对着一幅黟县地图，神色平静地用毛笔在“云记”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

　　吴掌柜在一旁急得搓手，汗珠从额角滚落：“谢掌柜，您……您怎么一点不急啊？林四爷那伙人是亡命徒，您怎么就偏偏挑今天‘不开炉’，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下午时分，正是这位摇摆不定的吴掌柜，在被林四爷威逼利诱后，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选择了冒险跑来给谢云亭报信。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场慌乱的备战，却没想到谢云亭只是淡淡地道了声谢，然后便下令：今夜，茶坊不开炉。

　　“吴掌柜，”谢云亭抬起头，目光清亮如水，“狼要进村，堵是堵不住的。只有把它引进来，一次性打断它的腿，它才再也不敢来。”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我立下新规矩，就是要让所有茶农都能安生立命。如果连自己家门口的恶犬都清不掉，这规矩，就是个笑话。”

　　吴掌柜心头一震，这才明白，这“清明夜不开炉”，根本不是示弱，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请君入瓮之局！

　　主角，早已从被动的防御者，变成了主动的控局者。

　　子时刚过，雨势渐大。

　　“哐当！”

　　云记茶坊厚重的侧门被一脚踹开，林四爷带着三十多个手持棍棒砍刀的恶棍，如一群饿鬼般涌了进来。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打芭蕉的沙沙声。

　　主车间黑漆漆的，仿佛一只沉睡巨兽的血盆大口。

　　“动手！男的打断腿，女的绑起来！给我搜，一根金条都不能放过！”林四爷狞笑着下令。

　　一群人叫嚣着冲向主车间。

　　就在他们踏入车间门槛的一瞬间，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竹哨声，划破了雨夜的寂静。

　　“呼——！”

　　黑暗中，数个麻袋被同时划开，漫天刺眼的石灰粉兜头盖脸地撒了下来。

　　冲在最前面的地痞们瞬间被迷了眼，惨叫着乱作一团。

　　紧接着，一根根早已埋伏好的粗大竹篙，从黑暗中精准地捅出，或扫向下盘，或直击胸腹。

　　这些茶工常年搬运重物，力气极大，竹篙在他们手中，不亚于长枪。

　　“砰！砰！砰！”

　　冲进来的地痞们还没看清对手，就如下饺子般纷纷倒地，被绊马索缠住，被竹篙捅翻。

　　林四爷大惊失色，抽出短刀吼道：“有埋伏！点火把！”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个高大如铁塔般的身影已堵在了门口，手中握着一根粗壮的门闩，一夫当关。

　　正是陈三槐！

　　他双目赤红，但那红色不再是绝望，而是扞卫新生的决绝。

　　他看着眼前这群曾经与他一样，在底层挣扎却选择作恶的人，怒吼道：“云记给穷人活路！你们却要砸了所有人的饭碗！今天，谁也别想过去！”

　　他一记横扫，门闩带着风声，直接将两个企图冲出去的恶棍扫翻在地。

　　林四爷又惊又怒，正要亲自上前拼命，突然，整个车间的灯火，“啪”的一声，尽数大亮！

　　刺眼的灯光下，所有地痞流氓都已东倒西歪地被制服，被茶工们用捆茶叶的麻绳牢牢绑住。

　　阿篾手持竹篙，冷静地站在队伍最前方。

　　林四爷环顾四周，心已沉到了谷底。

　　这时，谢云亭才缓缓从书房踱步而出，他甚至没有换下那身干净的长衫，手中还端着一杯尚在冒着热气的清茶。

　　他走到被绑得像粽子一样的林四爷面前，将茶杯递到他嘴边，微笑道：“林四爷，深夜造访，辛苦了。尝尝，这是我们云记的新茶，看看合不合您的胃口？”

　　林四爷感受着嘴边滚烫的茶气，和他脸上温和的笑容，一股寒意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

　　他不是靠血气之勇，而是用算计人心、布设陷阱的方式，将自己这头横行黟县多年的地头蛇，玩弄于股掌之间！

　　“谢……谢云亭，你……你想怎么样？”林四爷色厉内荏地嘶吼，“你敢动我，县里的王警长……”

　　“王警长？”谢云亭笑了，他放下茶杯，从怀里取出一沓纸，轻轻拍在林四爷的脸上，“这是你这些年放高利贷逼死茶农的账本，这是你强占寡妇茶山的证词，还有……这是你今晚带人持械闯入我云记，意图抢劫伤人的口供，你的兄弟们已经画押了。”

　　林四爷瞳孔骤缩。

　　“天亮之后，我会把这些东西，连同你们所有人，一起送到县政府。”谢云亭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字字诛心，“林四爷，你立的旧规矩，今天到头了。从明天起，黟县的茶市，我云记，说了算。”

　　这一夜，云记茶坊的炉火确实没有点燃。

　　但谢云亭，却用一场无声胜有声的夜战，点燃了一把更旺的火。

　　这把火，烧掉了盘踞在黟县茶农头顶多年的阴霾，也彻底确立了“云记”不可侵犯的铁血威信。

　　黎明时分，雨过天晴。

　　吴掌柜看着一众垂头丧气的地痞被押送出去，再看看站在晨光中，身姿挺拔的谢云亭，终于下定决心，深深一揖到底。

　　“谢掌柜，从今往后，我吴某人，唯您马首是瞻！”

　　谢云亭扶起他，目光越过黟县鳞次栉比的马头墙，望向了东方。

　　黟县的根，扎稳了。

　　接下来，该让这棵名为“云记”的大树，将它的枝桠，真正伸向那风云汇聚的长江，伸向那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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