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积弊与困局

　　京西大营的夜晚，并非总是寂静。中军帐内，周遇吉对着桌案上堆积的文书，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左手边是各队送来的明日操演预案，右手边是陈五刚刚呈上的、关于营房修缮费用的又一份核算明细，面前还摊着孙铁柱报来的几名哨官因琐事争执不休的调解记录。

　　烛火跳跃，映着他年轻却已显疲惫的脸庞。

　　他提起笔，想批复操演预案，脑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陈五账本上那几个异常的数字；刚定了定神，准备处理哨官纠纷，耳边又仿佛响起日间巡视时，听到的关于新式操典太过辛苦的零星怨言。

　　“呼……”他长出一口气，将笔重重搁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如同营寨外弥漫的夜雾，悄然包裹了他。

　　他感觉自己像一头陷入泥沼的猛虎，空有利爪与尖牙，却处处受制，挣扎得越狠，陷得越深。

　　练兵，他不怕；杀人立威，他也能硬起心肠。可这千头万绪的营中庶务，这盘根错节的人情往来，这仿佛永远也理不清、道不明的钱粮器械账目……这些东西消耗着他的精力，磨损着他的锐气，让他感到，自己挥出的拳头，大半力气都打在了空处。

　　“参将，您该歇息了。”孙铁柱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看着周遇吉眉宇间的倦色，低声劝道。

　　周遇吉睁开眼，指着那堆文书，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烦躁：“孙大哥，你看这些。练兵、械备、粮秣、人事……桩桩件件，都等着决断。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裱糊匠，哪里破了补哪里，可这屋子……却总觉得四处漏风。”

　　孙铁柱叹了口气：“往日京营，这些都是惯例，各房各司其是，只要不太出格，主将倒也清闲……”

　　“可那样练出的兵，能打仗吗？”周遇吉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陛下要的是能战的虎狼，不是混日子的兵油子！旧例若好，又何须你我在此煎熬？”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我只是觉得……此法太笨，太耗神。长此以往，恐非长久之计。”

　　他心中的困惑，并非畏惧艰难，而是源于一种模糊的直觉——当前的治理方式，存在某种结构性的问题，仅仅依靠他个人的勤勉和严苛，无法从根本上解决。

　　同样的困惑，也萦绕在英国公张懋的心头。他在府邸的书房中，听着属下汇报京营核验的后续以及周遇吉近期的举措，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

　　“遇吉这孩子，锐气是足了，也肯下力气。只是……事无巨细，皆揽于一身，非统帅之道啊。”他对身旁的老幕僚感叹。

　　“公爷所言极是。为将者，当明察秋毫，亦当知人善任，总揽全局。周参将如今，却是陷入了琐务之中，恐于长远发展不利。”幕僚附和道。

　　张懋点了点头：“老夫观陛下之意，对此新军期望甚深，绝非满足于练出一营精兵而已。其所图者大……然，如今这般埋头苦干，犹如盲人摸象，只及一点，不见全貌。或许，是时候该去请教一下陛下，这新军之‘新’，除了操典阵法，更深层的筋骨，究竟该如何塑造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想要的，可能是一套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游戏规则。而这套规则是什么，仅凭他固有的经验，已无法完全窥破。

　　数日后，带着各自积累的困惑与对前路的思考，英国公张懋与参将周遇吉，共同站在了乾清宫那间僻静暖阁的门前。

　　他们不是来报功，而是来求教。他们都隐约感觉到，自己触碰到了旧有体系的天花板，而能打破这层天花板的锤子，或许，就掌握在门后的那位年轻帝王手中。

　　暖阁的门被内侍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墨香与地龙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梁正（朱厚照）坐在案后，似乎早已料到他们的到来，目光平静地迎向他们。

　　“臣（末将）叩见陛下。”

　　“平身吧。”梁正放下手中的朱笔，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尤其是在周遇吉那带着疲惫与思索痕迹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来，朕的新军主将，近日颇为劳心。可是遇到了什么，单凭刀剑与军令，解决不了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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