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闻香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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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未起身追赶,那双能洞悉世间万千香气的眼眸,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那一片被踩得泥泞的河岸。河水浸润过的泥土,带着一股独有的腥甜,但在那之下,似乎还掩藏着什么。
她缓缓蹲下,纤长的指尖轻轻拂开表层的烂泥,蘸起一抹深色的湿土,凑到鼻端。
一呼一吸之间,万籁俱寂。
一股极其微弱,却尊贵霸道的香气,如游丝般钻入她的嗅觉深处。
那香气醇厚,隐带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意,仿佛是某种珍稀木料与金石摩擦后留下的余韵。
是紫金麝!
沈流苏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宫廷密档封缄专用的熏香,取自西域进贡的紫金香木,与麝香、龙涎一同炮制,再用特制的金印烙于火漆之上。
其气味独特,经久不散,唯有储藏先帝诏令、皇室宗亲罪案等最高等级卷宗的秘阁才会使用。
那个盒子,不是被销毁,而是被转移交接了!
这条河道,就是他们选定的秘密通道。
“冯承恩!”她霍然起身,声音里淬着冰。
暗影中,冯承恩的身影无声出现,他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坚毅如铁。
“首卿。”
“传令下去,稽香院所有人手,沿玉带河下游彻夜排查。”沈流苏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不要惊动任何人,重点监视所有夜间出没的船只,特别是捕鱼的、淘沙的、运货的,一个都不许放过!他们要找的东西,一定还在水里。”
天光乍破之时,消息传来。
一名天未亮就出来撒网的老渔夫,在下游一处水流和缓的浅滩,从淤泥里捞起了一只沉重的漏水木箱。
他本以为是哪家富户遗失的财宝,撬开一看却只有些湿透了的破烂。
正待咒骂,却发现箱子底部竟还有一层极薄的夹层。
当那叠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泛黄纸页被送到沈流苏面前时,整个稽香院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这正是静思阁地窖中,那份缺失的“御体档案”副本!
一页页翻开,上面的字迹虽然因浸水而略显模糊,但内容却触目惊心。
档案清晰记载:先帝崩逝前三日,脉象虽虚弱,然五脏六腑并无致命病症。
可是,他每日所服的“补元汤”中,竟连续三日被检出含有“雪心露”的成分,且剂量一日比一日更重!
雪心露,以极寒之地的雪莲花心炼制,少量服用可清心降火,一旦过量,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侵蚀心脉,造成脉象衰竭、自然死亡的假象。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档案的最后一页,有一行用朱砂写下的批注,笔迹颤抖,墨迹斑驳,显然是在极度虚弱和仓促下写就的——
“朕觉神昏,疑药有异,召郑德全对质——此人未至,朕已不能言。”
先帝,是被毒杀的!
而下毒的线索,直指尚药局总管,郑德全!
沈流苏合上档案,脸上没有半分得获铁证的喜悦,反而是一片寒潭般的沉静。
她知道,这份档案既是能将皇后一党连根拔起的利刃,也是能让她和整个稽香院瞬间灰飞烟灭的催命符。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着手布局。
她亲自将档案誊抄了三份。
第一份,她用最严密的火漆封缄,盖上了稽香院独有的“香狱印”,存入了最深处的秘库金柜。
这是她的底牌,是她最后的保障。
第二份,她交给了冯承恩,命他用最隐秘的方式,亲手送到大理寺老卿——魏征的手中。
魏征是三朝元老,素有清名,更是萧玦登基前在潜邸时的半个老师,在前朝德高望重。
这份档案交给他,等于在朝堂之上,埋下了一颗足以引爆所有势力的惊雷。
而第三份,她将誊抄本原样放回了那只破烂的木箱里,甚至还特意多洒了些河水,然后命一名机灵的香忆使,趁着内务府的杂役不备,“无意”间将其遗落在了运送宫中垃圾出宫的板车上。
她冷冷地勾起唇角。
真正害怕这份东西活着的人,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再去“捡”一次。
果不其然。
当晚,负责处理宫中废弃物的内务府焚化场,忽然燃起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火势很快被扑灭,值守的老太监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向闻讯赶来的内务府管事禀报,说是自己打瞌睡,不小心引燃了堆放的脏纸,万幸没有酿成大祸。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名巡夜的香忆使便从阴影中走出,手中提着一盏灯笼,面无表情地指着灰烬旁一具烧得焦黑的人形物:“公公,您烧的是脏纸,那这具‘焦尸’又是什么?为何我方才路过,亲眼见您正拖着他,想将他伪装成偷盗档案、失足落入火场的窃贼?”
那老太监的脸瞬间煞白!
沈流苏在内务府管事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步走入现场。
她仿佛没看见那吓得瘫软在地的老太监,径直走到那堆灰烬前,俯身,用一根银簪从里面轻轻拨出半枚尚未燃尽的乌木牙牌。
她将牙牌上的灰烬吹净,上面两个被火舌燎过的字迹清晰可见——“东苑·守值”。
“东苑的人,跑到内务府的焚化场来做什么?”沈流苏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她举起那枚牙牌,唇角扬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对身后的冯承恩下令:“把这个企图伪造现场、烧尸灭迹的活口,抬去太医院,好生救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惊恐的脸,一字一句道:“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是谁在替主子烧尸灭迹,又是谁的手,已经脏到了连自己人都敢烧的地步!”
她故意不提幕后主使是皇后还是旁人,只死死咬住“东苑之人涉案”这一点,将这把火,精准地烧向了那片权力最核心、却又无人敢轻易触碰的禁区!
风暴,被彻底掀起。
当夜,萧玦召她入养心殿。
殿内烛火幽暗,巨大的九龙屏风将御座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道颀长冷峻的影子。
萧玦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低沉,且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冷意:“你可知,你每翻一页纸,都在撕朕的一件衣裳?”
沈流苏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殿外的寒风仿佛都渗了进来。
但她没有垂头,反而昂首,直视着那道模糊的影子,声音清亮而决绝:“陛下若觉得被臣羞辱,不如现在就下旨,杀了臣。可若您还想做个清明天子,就该知道——衣裳破了可以补,根烂了,江山塌了,就再也立不起来了!”
死寂。
屏风后的影子一动不动,压抑的沉默几乎要将人的骨头都碾碎。
良久,萧玦缓缓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他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面容隐在光影之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淬了寒冰的刀。
“朕给你五日。”他盯着她,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五日后,无论结果如何,此案必须了结。所有牵涉之人,所有肮脏之事,必须在五日内,给朕一个干净的了断。”
沈流苏深深叩首:“臣,遵旨。”
直到退出养心殿,被深夜的冷风一吹,她才发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她缓缓摊开手,袖中紧攥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拦她,甚至给了她一个期限。
这就是默许。是帝王在无法亲自下场时,递出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回到稽香院,她没有片刻停歇,独坐于幽静的香堂之内。
她从颈间取下那枚自幼佩戴的半块螭纹玉佩,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她又取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那是沈家秘法所制,对血气感应最为敏锐。
她将银丝小心翼翼地缠绕在玉佩的纹路上,随即点燃了一支香。
香名“通冥熏”,传闻能以血为引,唤醒死物中沉睡的执念。
烟雾缭绕,如泣如诉。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静置在桑皮纸上的玉佩,竟开始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震颤。
紧接着,缠绕其上的银丝,竟凭空渗出了一点殷红的血珠!
血珠顺着玉佩的螭龙纹路缓缓滑落,滴在下方的桑皮纸上,迅速晕开,形成了一行模糊却依稀可辨的字迹。
“渊……非赵……生母姓沈……”
沈流苏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渊!萧临渊!
他不是赵贵妃之子?他的生母……姓沈?
她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纸上那个被血浸染的“沈”字——那与她母族的姓氏,一模一样!
难道说,当年那个被皇后栽赃陷害,说与先帝有染、最后惨死于宫中的尚药局女婢,竟是沈家流落在外的旁支出女?
若是如此,那萧临渊不仅是先帝的私生子,从血脉上论,更是她沈流苏……一脉相连的舅父!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噗——”
她猛地吹熄了那支诡异的香火,眼中最后一点温情被滔天的寒光彻底吞噬。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冷得像玄冰,“原来你们不仅要毁我全家,还要踩着我沈家的骨血,用我的血,来做你们母仪天下、垂帘听政的垫脚石!”
窗外,夜风呼啸,猛地灌入香堂。
桌案上的香炉不堪劲风,轰然倾倒。
满炉的香灰,霎时间被吹得漫天纷飞,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寒冬大雪,将她眼中那焚尽一切的怒火,映衬得越发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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