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龙袍上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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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停歇后,京城的春意便一日浓过一日,却带着刺骨的料峭。

  乾清宫内,暖炉烧得极旺,可那股寒意仿佛已侵入天子骨髓。

  萧玦的咳嗽声,在这半个多月里,成了宫人们心中悬而未落的刀。

  起初只是偶尔的咳喘,如今却愈发频繁,尤其是在深夜批阅奏折时,常常咳得惊心动魄。

  御医们轮番请脉,却只得出一个虚无缥缈的结论——“圣躬劳乏,郁症缠肺”,开出的方子如石沉大海,不见半点起色。

  这一日,沈流苏奉旨入殿诊视。

  她一身素色女官服,步入暖意融融的内殿,殿中弥漫着御医开具的、厚重而无效的药香。

  萧玦正倚在软榻上,脸色带着一种长久不愈的苍白,见她进来,只疲惫地抬了抬眼。

  宫人们以为她要上前切脉,纷纷让开道路。

  沈流苏却只是在三步之外站定,行了一礼,目光平静地扫过他身上那件明黄色的常服龙袍。

  她没有问诊,更没有触碰龙体,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用眼睛倾听。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皇帝压抑的喘息。

  “退下吧。”萧玦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

  沈流苏这才上前一步,声音轻得如同耳语:“陛下,请恕臣女无状。”

  话音未落,她出手如电,指尖从他宽大的袖口飞速掠过。

  没有人看清她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她已退回原处,白皙的指间,不知何时竟捻起了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金黄色织线。

  “放肆!”萧玦眸中寒光一闪,却因一阵急咳而没能发作。

  沈流苏恍若未闻,只将那根织线小心翼翼地放入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复又行礼:“病根已知,臣女告退。”

  她转身离去,留下龙榻之上愈发惊疑不定的帝王。

  回到百草苑的密室,沈流苏将那根龙袍织线置于一只巴掌大小、形如玉碗的琉璃皿中。

  此物名为“辨息皿”,是沈家秘传之物,能将附着于丝织物上的微末香气,在熏蒸之下层层剥离,还原其貌。

  她点燃皿下特制的“无味烛”,随着温度缓缓升高,织线中浸染的气息被一丝丝逼出。

  沈流苏闭上双眼,整个心神都沉浸在那无形的气味世界里。

  起初,是属于萧玦自身的、清冽的龙涎香,那是天家血脉独有的气息。

  但很快,三种截然不同的异香,如三条无形的毒蛇,缠绕而上!

  第一种,来自晨间更衣时所用的“安神膏”。

  膏体主香是令人心绪平和的檀香,可在这平和之下,却藏着一缕极难察觉的、微量的“软骨藤”气息。

  此物无毒,却能使人思绪迟缓,决断滞后。

  第二种,来自午后朝议前熏衣的“熏衣露”。

  露水以名贵的龙脑为主调,清雅提神,可其中却混入了“顺意蕊”的粉末。

  此花能潜移默化地消解人的对抗心,让人在议事时,更容易对不同意见产生妥协之意。

  第三种,则最为阴毒。

  来自夜间寝衣,那股安神助眠的“梦引香”,竟被渗入了能诱发特定梦境的“蜃景涎”!

  长期使用,能在睡梦中植入暗示,扭曲人的记忆与判断。

  三种香,三种手段,日复一日,如同水滴石穿,无声无息地侵蚀着帝王的意志。

  沈流苏猛地睁开眼,眸中寒意比窗外的春寒更甚。

  她一字一顿,对自己,也对这满室香气低语:“有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改写着他的意志。”

  这根本不是病,这是一场持续了数年甚至更久的、针对皇权的精准围猎!

  她立刻传唤冯承恩,命他彻查宫中负责浣洗、熏制龙袍的“尚熏局”。

  结果不出所料,尚熏局自先帝晚年起,便一直沿用旧例。

  负责掌炉调香的,是几个由内务府指派的、在宫中待了几十年的老嬷嬷,所用香方更是十年未曾审校。

  那是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冯承恩按沈流苏的密令,暗中调换了一批由百草苑新制的衣物,试图送入宫禁。

  然而,次日一早,他的人便被内务府当场扣下,罪名是“私换御用之物,亵渎圣衣”,人赃并获。

  消息传来,百草苑上下人心惶惶。

  沈流苏却异常镇定,她看也不看那份措辞严厉的弹劾奏章,反而提笔写下另一道奏疏,直呈御前。

  她不争辩,不喊冤,反而奏请于宫中推行“帝王四时正衣香制”。

  “天子理政,当心神澄澈,意志如钢。衣乃身之表,香为气之魂。臣请依循昼夜节律,重订帝王正衣之香。晨起,当用‘振纲引’,以青松、崖柏为主,醒神断惑;午间,当燃‘守枢香’,以沉水、奇楠为引,防谗拒媚;暮时,当焚‘省躬篆’,以白芷、丁香入药,澄心自察;夜寝,则用‘宁魄膏’,合百花之蕊,护神避扰。凡此四香,非经香衡司验印,不得入库,非经司礼监记档,不得使用。”

  这道奏疏,看似是制香的技术革新,实则是要从根本上夺走内务府对“龙袍熏香”的控制权!

  新制推行,阻力如暗潮汹涌。

  然而,萧玦一道“准奏”的朱批,压下了一切反对之声。

  新香初行不过三日,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名香衡司值守女吏神色慌张地奔入百草苑:“香主!尚熏局那几个老嬷嬷,正趁着雨夜,将一批旧方熏饼转运出宫!”

  “截住。”沈流苏只说了两个字。

  冯承恩早已整装待命,亲率一队巡检卫,在宫中偏僻的甬道上,将那几辆伪装成运送泔水的板车拦下。

  车上的木桶里,果然藏着数百块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旧方熏饼”。

  冯承恩当场捏碎一块,只见熏饼的夹层中,竟藏着一枚蜡丸。

  剥开蜡丸,里面是一张米粒大小的纸条,上书八个小字:庚戌旧谱·摄心第三转。

  庚戌年,正是先帝缠绵病榻,太后垂帘听政的开始。

  冯承恩将证物呈上时,沈流苏只是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冷笑:“他们不是要让君王病,是要让他,永远活在别人想要的清醒里。”

  她没有将这些证物封存,而是下了一道命令:“传我谕令,将所有缴获熏饼,投入百草苑‘律馨炉’,当众焚毁!”

  律馨炉,是香衡司用来销毁违禁香料的刑炉。

  炉火燃起,数百块熏饼被投入其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升腾而起的烟气,在空中竟没有立刻散去,反而扭曲、凝聚成无数只半透明的手掌形状,它们在空中疯狂抓挠、伸展,仿佛在挣扎着想要操控什么,又仿佛是被斩断了丝线的傀儡,在做最后的抽搐。

  这一幕,让所有在场的宫人看得毛骨悚然。

  沈流苏趁势再上一奏,请求为太庙中的历代帝王衣冠殿,设立“正衣香坛”。

  今后每逢朔望,当朝天子须亲临衣冠殿,于列祖列宗牌位前,沐浴更衣,焚香自省,以示“日新其德,不敢有违祖训”。

  萧玦览奏后,久久不语。

  直至深夜,他破例传召沈流苏至养心殿。

  他递来一件刚刚褪下的中衣,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明亮:“你闻闻,现在还有没有那种味道?”

  沈流苏接过,闭目,将织物凑到鼻端,静静地嗅着。

  片刻后,她睁开眼,轻声答道:“回陛下,旧香已除,但其残息,仍如锈住的钟摆,在经纬之间,留有最后的晃动。”

  萧玦沉默了。

  良久,他忽然亲手解下了腰间的玉带,将身上那套繁复的龙袍一并褪下,交到她手中。

  “那就,替朕重新洗一次。”

  数日后,首次“正衣礼”于太极殿侧殿举行。

  香衡司新设的香坛庄严肃穆,十二名六部九卿的高阶官员列席观仪,神情各异。

  沈流苏一身祭祀规格的玄色礼服,亲手调制了一盆“涤尘香汤”。

  她手持一柄纯银为柄、马尾为毫的软刷,蘸取清澈的香汤,在万众瞩目之下,开始逐寸清洗那件代表着至高皇权的龙袍。

  从领缘到袖口,她的动作一丝不苟,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

  当银刷洗至龙袍的右肩胛处时,异变陡生!

  那块被香汤浸润的明黄色布料上,竟突然泛起了一片淡淡的蓝色纹路!

  那纹路极细,如同蛛网,在明黄的底色上迅速显影,最终拼凑出两个小得几乎无法辨识的字——

  听政。

  满座皆惊,却无人敢出声。

  沈流苏却仿佛没有看到,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从容不迫地完成了整套清洗仪式。

  礼毕,她将那件焕然一新的龙袍交予司礼太监,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悄用金剪取下了那块显出字迹的布料。

  当夜,她以秘法还原,确认那字迹出自一种遇碱显影的隐形药水,而笔迹,与档案中先帝的亲笔批注,别无二致。

  这是先帝留下的、一道无声的警告。

  他早已察觉,却身不由己,只能用这种方式,在自己的衣服上,留下被迫沉默的证据。

  乾清宫里,灯火通明。

  萧玦独自坐在案前,翻看着新制的龙袍登记簿。

  忽然,他鼻端萦绕起一股极淡、却异常清醒的松木香——那是“振纲引”的尾韵,唯有在心神极度专注之时,方可察觉。

  这股味道,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抬眼望向窗外,百草苑的方向,灯火彻夜未熄。

  他缓缓提起朱笔,在摊开的《起居注》空白页上,写下了一行字:“朕今日始知,穿衣亦是治国。”

  笔锋一顿,他又在后面添了一句,力透纸背:

  “若连自己的气味都守不住,何谈江山?”

  而在百草苑的高楼之上,沈流苏正将那块染有蓝色“听政”字样的布片,小心翼翼地封入一只特制的水晶香迹柜中。

  她在标签上写道:“永和三年二月十九,帝衣显迹——第一道自我觉醒的印记。”

  她放下笔,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随着旧香被涤荡,新香被确立,这皇宫大内的气味,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京城的天,似乎比往日更清朗,却也更凛冽了。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习惯在这样通透的空气里,直面自己心底的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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