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大额”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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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夜班出租车的第一个月,在日夜颠倒的疲惫、精神的高度紧绷以及对各色人等的隐忍中,终于熬到了头。这三十个夜晚,张建设像个上紧发条的机器人,尽可能多地拉活,不敢有片刻停歇。他熟悉了这座城市的夜晚脉络,也见识了更多光怪陆离和人心险恶。有醉鬼吐在车上,他得自己忍着恶心清理;有无赖坐“霸王车”,他追不上也不敢深究;还有巡警的临时检查,每次都让他心惊胆战,生怕这辆“黑车”被扣下,断了唯一的收入来源。

  交车的那天早上,天空泛着鱼肚白,寒风依旧刺骨。张建设开着那辆仿佛又老旧了几分的夏利,驶回那个弥漫着汽油和垃圾味的停车场。光头汉子打着哈欠,叼着烟,清点着他递上去的、用橡皮筋捆好的厚厚一叠零碎票子——那里面有十元、五元,甚至更多是一元、五毛的毛票,皱巴巴,沾着汗渍和污迹,是他这一个月昼伏夜出、点头哈腰、忍受屈辱换来的全部。

  光头汉子数钱的手指飞快,眼神锐利,最后从那一大叠钱里,数出十二张十元的,扔回给张建设,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喏,你的。这个数,还行。”

  张建设接过那十二张纸币,一共一百二十块。这比他过去在零工市场拼死累活半个月挣得还多。这笔钱攥在手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质感。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驾驶室里,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嘈杂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十二张“大额”纸币展平,理好,又仔细地数了一遍。没错,一百二十块。这笔钱,像黑暗隧道尽头突然出现的一丝微光,微弱,却真实。

  但他不敢让这丝光完全照亮自己。八千块的债务像一块沉重的石板,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必须精打细算,必须把这笔“巨款”用在刀刃上。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直到停车场的人渐渐多起来,才仿佛下定了决心。他从中数出八张十元的,小心翼翼地折好,藏进贴身内衣一个缝死的暗袋里——那是他准备用来应对龙哥那伙人、填那无底洞的“保命钱”。虽然距离八千块依旧是遥不可及,但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然后,他又数出三张十元,叠整齐,放进了外衣口袋。这是这个月家里的开销,桂兰的药不能断,小梅的学杂费、生活费,还有那永远也还不完的零星欠账,都指望着它。

  最后,他看着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张十元纸币,犹豫了。这张票子崭新一些,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泛着一点不一样的光泽。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女儿张小梅那张日渐沉默、却在他每次深夜出车时,都会强撑着等他回来、给他倒杯热水的小脸;想起她那个用了好几年、边角都磨破了的旧书包;想起她躲在角落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同学那本崭新的《新华字典》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羡慕……

  他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攥紧了那张十元钱,最终没有把它放回藏起来的“保命钱”里,也没有放进日常开销的口袋。

  他下了车,走向附近一家还没什么人、灯光惨白的廉价文具店。他在货架前徘徊了很久,手指拂过那些花花绿绿的新书包,最终却只是在一个印着简单图案、但看起来还算结实的蓝色书包前停留了片刻,又移开。他买不起那个。

  他走到卖文具的区域,拿起一本厚厚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华字典》,封面的红色很正,烫金的字迹清晰。他又挑了一支看起来质量还不错的钢笔和一瓶蓝黑墨水。

  “一共七块三。”售货员懒洋洋地报出价格。

  张建设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三张十元票子中的一张,递过去,接过找零的二元七毛钱和那个装着字典和钢笔的薄塑料袋。

  走出文具店,清晨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把那个薄薄的塑料袋,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种微小的、对抗这无边黑暗和沉重生活的力量。这微不足道的礼物,花掉了他“大额”收入里不小的一部分,但他心里,却奇异地感到了一丝许久未曾有过的、混杂着辛酸与慰藉的平静。

  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而黑暗,但这第一笔收入,像一颗被小心埋藏起来的种子,尽管生长在贫瘠的盐碱地里,却终究是带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关于生存下去的可能。

  傍晚六点多,张建设拖着被夜班耗空的身体回到家中。屋里比外面更显阴冷,潮湿的霉味和苦涩的中药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挥之不去。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瓦数很低的旧灯泡,投下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这一方小小的、布满创伤的天地。

  李桂兰半靠在里屋的床上,身上盖着那床硬邦邦的旧棉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比起刚从医院回来时那死气沉沉的样子,总算有了一丝微弱的活气。额头的纱布拆了,留下一道暗红色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趴伏在皮肤上。她依旧说不了话,也听不见太多声音,大部分时间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某处,或者昏昏沉沉地睡着。只有当张建设或小梅靠近时,那眼神里才会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象是寒夜里即将熄灭的火星。

  张小梅正在外间那个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简易灶台前忙碌着。锅里炖着白菜土豆,几乎看不到油花,清汤寡水。旁边小铝锅里热着几个掺了大量玉米面的馒头,颜色暗黄。她小小的身影在灶台前显得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

  张建设默默地将那个印着文具店字样、显得有些单薄的塑料袋放在桌上,没有立刻说话。他先去看了看李桂兰,帮她掖了掖被角,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背,心里又是一阵刺痛。李桂兰感受到他的触碰,眼珠微微转动,看向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晚饭摆上了那张用铁丝勉强固定住断腿的旧桌子。一盆寡淡的白菜土豆,几个硬邦邦的杂面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没有肉,甚至连一点像样的油腥都看不到。

  三个人围坐在桌旁。没有人说话。张小梅小心翼翼地给母亲盛了半碗菜汤,又掰了小半个馒头,泡在汤里,推到母亲面前。李桂兰木然地拿起勺子,动作迟缓而僵硬,舀了一勺几乎没有热气的汤,慢慢地送进嘴里。

  张建设拿起一个馒头,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玉米面刮过喉咙,他费力地吞咽着。他偷偷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个塑料袋,又迅速移开目光,只是埋头吃饭。

  张小梅也默默地吃着,她的目光不时瞟向那个塑料袋,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压抑着的期待和小心翼翼。她不敢问。

  屋子里只剩下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勺子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邻居家电视机的喧闹和孩子哭闹的声音。那些声音,衬得屋内的寂静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这沉默并非平和,而是像一张浸透了苦水的厚布,紧紧包裹着每一个人,压抑着所有未出口的担忧、恐惧和那微不足道却不敢表露的期盼。

  张建设吃得很快,几乎是囫囵吞下。他想尽快结束这顿饭,结束这令人难受的沉默。他感觉自己每一次吞咽,都象是在吞咽这个家庭的苦难和自身的无力。

  就在他准备放下碗筷时,张小梅忽然放下了自己的勺子。她伸出筷子,在那盆白菜土豆里仔细地翻找了一下,夹起一块稍微厚实些、带着一点点白色肥膘的土豆,这几乎是这盆菜里唯一能称得上“荤腥”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父亲张建设的碗里。

  然后,她又同样仔细地,夹起另一块稍微像样点的土豆,放到了母亲李桂兰的碗里。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拿起自己的勺子,低下头,小口地喝着自己碗里那清澈见底的菜汤,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张建设看着自己碗里那块多出来的土豆,动作僵住了。他感觉喉咙象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尖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女儿,也不敢看妻子。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土豆,仿佛要把它看出一个洞来。

  李桂兰似乎也察觉到了碗里的变化,她停下机械的进食动作,低头看了看,然后又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丈夫。

  那一刻,死寂的沉默仿佛被这细微的举动撬开了一道缝隙。没有言语,没有哭声,但一种沉重而心酸的温情,如同地底微弱的暗流,在这冰冷破败的屋子里,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流淌开来。

  这短暂的、近乎奢侈的平静,是用无尽的沉默和牺牲换来的。它脆弱得如同肥皂泡,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破碎,重新被外面那个冰冷残酷的世界吞噬。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一顿清汤寡水的晚餐桌上,三个人,靠着这无声的关怀,勉强维系着这个名为“家”的、风雨飘摇的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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