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不务正业

　　初春的晨光，带着些许凉意，却已足够明亮，穿透银匠之家工作间那扇蒙着一层细密金属粉尘的窗户，在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

　　光柱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如同拥有生命的精灵，在里昂那规律而有力的敲击声中，不知疲倦地舞动着。

　　工作间里弥漫着熟悉的气味——灼热的金属、燃烧的炭火、皮革、油脂以及淡淡的汗水味道。

　　这味道对于在此度过了五年时光的艾文而言，非但不刺鼻，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属于“家”的踏实感。

　　五岁的艾文，已经褪去了大部分婴儿时期的圆润，身形抽条，显得匀称而结实。

　　他穿着一身玛莎用结实耐用的粗布缝制的、方便活动的小工装，正有模有样地扮演着“银匠小学徒”的角色。

　　“艾文，把那个小号的圆头锉刀递给我。” 里昂头也不抬，目光专注地盯着钳台上那块烧得暗红、即将成型的银饰胚子，浑厚的声音在敲击的间歇响起。

　　“来了，爸爸！” 艾文应声而动，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丝毫没有五岁孩童常有的毛躁。

　　他绕过地上散落的几块边角料，走到墙边挂满各式工具的架子前。那架子对于他目前的身高来说还有些高，但他只是稍稍踮起脚尖，手臂一伸，便轻松地取下了里昂需要的那把锉刀。

　　锉刀是钢制的，对于普通五岁孩子来说可能有些分量，但艾文拿在手里却稳当得很，快步走回工作台，稳稳地递到父亲手边。

　　里昂接过锉刀，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儿子的小手，感受到那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的力道和干燥温暖的掌心，他眼角的余光不由得多扫了艾文一眼。

　　这孩子，力气似乎比镇上那些七八岁的男孩还要大些，搬运些小件的银锭或工具时，更是脸不红气不喘，那份天生的沉稳和协调性，常常让里昂暗自惊讶。

　　艾文递完工具，并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立刻跑开去玩，而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安全距离外，观察着父亲的动作。

　　里昂的手臂肌肉贲张，每一次锤击都蕴含着千锤百炼的经验与力量，银锭在敲打下如同柔软的面团，顺从地改变着形状，逐渐显露出一个复杂藤蔓花纹的轮廓。火星偶尔溅落，在艾文清澈的眼底映出转瞬即逝的光点。

　　“爸爸的技巧，真是没得说。” 艾文内心由衷地赞叹。

　　“每一次落点都精准无比，力量的把控更是妙到毫巅。这敲打的韵律感……很强，很有力量。” 他能欣赏这种极致技艺带来的美感，能理解这背后所代表的汗水和专注。

　　但是……

　　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始终存在。

　　“可是，总觉得……不够直接。” 他微微歪着头，看着那在父亲锤下逐渐成型的、精致却难免显得有些“文雅”的银饰。

　　“把坚硬的金属变成柔美的曲线，固然了不起，可这个过程，更多是塑造和修饰。我更向往的……好像是那种更加纯粹、更加具有破坏力……或者说是“决定力”的释放？” 这个念头有些模糊，甚至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过于早熟和抽象，但它确实盘桓在艾文的心头。

　　他看着那些闪烁着寒光的工具，无论是锤、是凿、是锉，它们都是“创造”美好器物的帮手，而非他潜意识里隐约渴望的、能够斩断什么的“伙伴”。

　　趁着里昂全神贯注进行最后精细修整的间隙，艾文悄悄挪动脚步，溜到了工作间角落里那个属于他的、垫着软布的小木箱旁。

　　箱子里除了他的一些“宝贝”石头包括周岁时抓周得到的那块淡蓝色晶石，如今被他摩挲得更加光滑和小木雕外，还珍藏着几本用柔软皮革包裹的“书”。

　　这可不是普通的图画书。这是他软磨硬泡，从镇上药剂师老法恩那里借来的、给稍大些孩子启蒙用的彩色手抄本。

　　里面画的不仅仅是动物和英雄故事，更多的是关于这个世界基础元素的描绘和与之相关的、简化后的传说。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封面上用鲜艳的颜料画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环绕的旋风、凝结的冰霜和破土而出的嫩芽。他盘腿坐在地上，就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光线，轻轻翻开。

　　页面上的火焰仿佛在跳跃，旁边用简单的文字注释着“热情”、“毁灭”、“净化”、“生命之光”。

　　艾文的手指抚过那红色的图案，他能感觉到，当自己集中精神时，周围空气中那些活跃的、带着微暖气息的红色光点似乎会变得更加清晰。

　　他又翻到描绘冰霜的一页，蓝色的晶体和飘落的雪花旁边写着“寒冷”、“静止”、“坚韧”、“洞察之镜”。

　　同样，当他凝视这些图案时，那些清凉的、蓝色光点也会有所回应。

　　“火焰能燃烧，冰霜能冻结，旋风能切割，大地能承载……” 艾文看得入了迷，内心充满了向往。

　　“这些才是更接近世界本源的力量吧？直接，强大，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比敲打出一件完美的银器，似乎……更吸引我。” 他对银匠技艺的尊重是发自内心的，但那更像是对父亲毕生事业的理解和敬佩，而非他自身灵魂深处燃烧的渴望。

　　他的小脑袋瓜里开始天马行空地想象：如果能亲手召唤出一簇小火苗，照亮黑暗的角落；或者让一滴水珠在指尖凝结成冰晶；甚至能像传说中那样，驾驭风的力量让自己跳得更高、跑得更快……那该是多么酷炫的事情！

　　工作间的敲打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里昂用粗布擦了擦手和额角的汗，看着角落里那个蜷缩着、正对着一本“花里胡哨”的书册痴迷不已的儿子，眼神复杂。他走到门口，玛莎正端着一杯温水过来。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玛莎轻声问，将水杯递给丈夫。

　　里昂接过水杯，目光依旧落在艾文身上，压低声音对妻子说：“还能看什么，老法恩那儿借来的‘神奇故事书’呗。”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骄傲和一丝隐隐的担忧，“这小子，力气大得不像话，学东西也快得惊人，我这点手艺，他看几遍就能模仿个七八分。可你看他现在……心思好像不全在这上面了。”

　　玛莎也看向儿子，温柔地笑了笑：“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兴趣是好事。他对那些‘故事’着迷，说明他好奇心重，爱思考。老法恩也说他问的问题都挺有意思，不像普通孩子。”

　　“是啊，是块好材料。”里昂喝了一口水，感叹道，“不管是继承我这铺子，还是去学点别的，以他的脑子和这股劲儿，肯定都能成。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想往哪儿走。我看他有时候看着汉克他们的武器，眼神都发亮。”

　　夫妻二人站在门口，望着沉浸在元素世界中的儿子，既为他的聪慧和早熟感到欣慰，也不禁开始思考，该如何引导这块璞玉，才能不负他这身似乎与生俱来的非凡潜质。

　　而答案，或许就藏在艾文那双凝视着火焰与冰霜的、充满渴望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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