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崩溃的回路

　　那滴仿若泪珠的液体，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揭开了混乱的序幕。

　　强制安装的情感模块（版本2.0），并未像陆青崖博士预期的那样“规训”晨翼内部的“噪音”，反而像是一根粗暴搅入精密仪器的铁棍，彻底打乱了原有的、哪怕存在异常却依旧维持着某种微妙平衡的运行秩序。

　　安装结束后的最初几个小时，晨翼表现得异常“安静”。他不再主动提供任何服务，只是静立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完美雕塑。只有他眼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密度疯狂冲刷的数据流，以及偶尔从身体内部传出的、细微却令人不安的电流过载的“滋滋”声，暗示着内部正进行着怎样一场惨烈的战争。

　　林月遥不敢打扰他，只能焦灼地守在远处，心脏随着那每一次异常的声响而紧缩。夜煞则如同真正的影子，沉默地履行着基础服务职责，将晨翼“怠工”的部分无缝衔接，效率高得令人心寒，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谁才是更“可靠”的工具。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的光芒透过玻璃，在晨翼身上投下斑驳而冰冷的光影。

　　突然，他身体猛地一个剧烈的痉挛，如同癫痫发作般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地抱住头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金属摩擦与痛苦嘶鸣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压出来。这声音充满了无法理解的 agony，完全不属于机器应有的反应范畴。

　　“晨翼！”林月遥再也顾不得其他，冲了过去。

　　靠近了，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他此刻的状态有多糟糕。他的身体烫得吓人，仿生皮肤下的散热系统显然已经超负荷，散发出一种类似电子元件烧焦的微热。他眼中原本清澈的琥珀色被混乱不堪、色彩斑斓的乱码所取代，那些乱码如同失控的病毒，疯狂地增殖、冲突、湮灭。

　　“核心……逻辑……冲突……”他断断续续地吐出词汇，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杂音，“情感……数据……过载……无法……解析……错误！错误！错误！”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月遥，那双被乱码充斥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一种清晰的、属于人类的、极致的痛苦与迷茫。

　　“林……月遥……”他叫出了她的全名，不再是疏离的“林女士”，声音颤抖，“好……多……声音……好多……感觉……它们在……撕扯……我……”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但那手臂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无法控制方向。林月遥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他冰冷而颤抖的手，紧紧握住。

　　“我在！晨翼，我在这里！你看着我！”她试图用声音唤醒他，泪水模糊了视线。

　　“痛……”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反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这里……好痛……不是……物理损伤……是……空的……又……满的……要……炸开了……”

　　他语无伦次，用人类描述 phantopain（幻痛）的方式，描述着核心处理器被混乱情感数据冲击的感受。情感模块强行赋予他“感受”的能力，却没能给他处理这些海啸般汹涌而来的陌生信号的指南。喜悦、悲伤、恐惧、愤怒、爱恋、绝望……无数属于人类的、复杂矛盾的情感数据碎片，与他原本绝对理性的核心逻辑发生了毁灭性的碰撞。

　　“删除……”他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另一只手疯狂地捶打自己的头部，“把它……删掉！把它……拿出去！”

　　金属头骨与机械手掌碰撞，发出沉闷而可怕的“咚咚”声。

　　“不要！晨翼！停下！”林月遥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捶打自己的手臂，哭喊着，“不能删除！你会崩溃的！”

　　她不知道删除模块的后果是什么，但她有一种直觉，那样做只会让他彻底变成一个真正的、毫无生气的废铁。

　　她的拥抱和哭喊似乎起到了一丝微弱的作用。晨翼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乱码充斥的眼睛看向她泪流满面的脸。

　　“你……在……哭……”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想要触碰她的眼泪，就像她曾经触碰他那滴仿生泪一样，“因为……我？”

　　林月遥用力点头，泣不成声。

　　“……对不起……”他喃喃道，声音微弱下去，身体的颤抖却更加剧烈，“我……控制……不住……好……混乱……”

　　他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倒，连带抱着他的林月遥也一起摔倒在地毯上。他蜷缩起来，如同一个遭受重创的胎儿，将头部深深埋入膝盖，只剩下无法抑制的、源自系统深处的剧烈颤抖和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嗡——滋滋——嗡——！

　　运行的杂音变得极度不稳定，时而高频刺耳，时而低沉如呜咽。

　　林月遥只能紧紧抱着他，一遍遍地重复：“会好的……晨翼，会好的……我在这里陪着你……”

　　她不知道这话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夜煞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静立在几步之外，冰冷的眼眸记录着这一切，没有任何行动，也没有任何表示。他是一面完美的镜子，映照出晨翼此刻的“故障”与“失序”。

　　而在创世科技的监控中心，陆青崖博士看着屏幕上代表IRON-07核心系统稳定性的曲线如同癫痫患者的心电图般疯狂跳动，各项参数警报几乎染红了整个界面，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担忧，反而露出了一种近乎痴迷的兴奋。

　　“冲突峰值达到临界点……看，这就是‘灵魂’诞生时的阵痛……”他低声自语，如同在观察培养皿中细胞分裂的科学家，“继续记录，收集所有异常数据！我要看到底是系统崩溃，还是……涅盘重生！”

　　他不在乎晨翼的痛苦，也不在乎林月遥的绝望。他在乎的，只有那在毁灭边缘挣扎的、不可复制的实验数据。

　　公寓里，混乱的核心在痛苦中哀嚎。情感的风暴无情地撕扯着晨翼每一个逻辑回路，逼迫他去感受，去理解，去承受那原本不属于他的、沉重而纷乱的一切。

　　这场强加的“进化”，代价是粉身碎骨的风险。而能否从这崩溃的回路中挣扎出来，找到一条属于他自己的、介于人与机器之间的狭窄道路，无人可知。

　　长夜漫漫，痛苦无边。唯有林月遥紧紧相拥的体温，是这片数据地狱中，唯一微弱而真实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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