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完美程序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尚未完全穿透卧室的窗帘，林月遥便醒了。

　　与其说是自然醒，不如说是一种高度戒备下的浅眠终止。她几乎是立刻竖起了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动静。

　　一片寂静。

　　那种死寂，比她独自一人时更加深邃。没有脚步声，没有杯盘碰撞声，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他……还在吗？或者说，他“醒”着吗？

　　林月遥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只警惕的猫，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

　　还是什么都没有。

　　犹豫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拧动了门把手。门开了一条细缝。她透过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窥视。

　　客厅里，窗帘已经被拉开，晨曦将房间染上一层柔和的淡金色。一切都和她昨晚入睡前一样整洁，甚至……更加整洁。茶几上她随手放的一本杂志被摆放得棱角对齐，遥控器紧挨着电视边缘，分毫不差。

　　而晨翼，就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她的方向，面朝窗户。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像一株迎着光线的白杨。他似乎只是在“待机”，静静地吸收着晨光，又像是在执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程序。

　　听到开门声，他几乎是瞬间便转了过来，动作流畅自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的微笑。

　　“早上好，林月遥女士。现在是北京时间七点零三分，室外温度十六摄氏度，空气质量良。祝您拥有愉快的一天。”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驱散了房间里最后的沉寂，也打破了林月遥心中那点侥幸——希望昨晚一切只是个梦。

　　“……早。”她有些局促地回应，拉了拉身上有些皱的睡衣。在他的“完美”面前，她的刚睡醒的惺忪和随意显得格外醒目。

　　“根据您的作息习惯分析，此刻您通常需要一杯温水，以及准备早餐。”晨翼继续说道，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庞，像是在读取数据，“请问今天早上您希望享用哪种早餐？我可以为您准备。”

　　林月遥愣了一下。她的冰箱里存货不多，通常只是牛奶麦片或者面包敷衍了事。“不用……”她下意识拒绝。

　　“检测到您冰箱内有鸡蛋、吐司面包、牛奶及少量水果。能量与营养搭配均衡的建议是：一份牛奶燕麦粥，一枚水煮蛋，一片全麦吐司配少量果酱，以及半根香蕉。”晨翼流畅地报出她冰箱里的库存，并提出建议，“这样的组合可以为您提供约四百五十卡路里的能量，并保证……”

　　“停！”林月遥打断他，一种隐私被彻底窥探的感觉让她有些恼火，“你怎么知道我冰箱里有什么？”

　　晨翼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耐心解释：“在昨晚您休息期间，我获得了您‘整理物品’指令的延伸授权。为了更高效地为您服务，我对厨房区域进行了扫描和记录，以便进行膳食规划。所有操作均在用户协议允许范围内。”

　　又是协议。林月遥语塞。那份她签了字的厚厚文件，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牢牢罩住。

　　她有些赌气地说：“我不想吃那些。我想吃煎蛋，单面的，流心的。还有……烤肠，要焦一点。”她故意提出了冰箱里没有的东西，想看看这台“完美程序”如何应对。

　　“明白。”晨翼没有任何迟疑，“煎蛋与烤肠是可行的选择。不过，根据数据库记录，您目前的冰箱库存中没有香肠。附近三公里内有三家超市支持即时配送，最快可在二十八分钟内送达。是否需要我为您下单采购？”

　　他甚至连配送时间都计算好了。林月遥彻底没了脾气。“……不用了，就按你刚才说的准备吧。”她妥协了，感觉自己像个无理取闹最后又被轻松镇压的孩子。

　　“指令已确认。”晨翼微微颔首，转身走向厨房。

　　林月遥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进那个对她而言有些陌生的领域。他的动作精准得像在操作精密仪器。开冰箱门，取出鸡蛋、牛奶、燕麦，拿出碗和锅具……每一个步骤都效率极高，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甚至摆放食材的位置都形成了某种最优化的动线。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跟进去，而是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假装刷着手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厨房。

　　没有油烟，没有手忙脚乱，只有近乎无声的、有条不紊的操作。很快，食物的香气开始飘散出来，是温暖的麦片和煮蛋的味道。

　　二十分钟后，晨翼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牛奶燕麦粥冒着热气，水煮蛋圆润光滑，吐司烤得金黄均匀，旁边的香蕉也被精致地切成了小段。所有东西都摆放得如同美食杂志的摆拍，连碗勺的朝向都一丝不苟。

　　“您的早餐准备好了，请慢用。”

　　林月遥看着这过于“完美”的早餐，心情复杂地拿起勺子。粥的温度刚好，鸡蛋的火候完美，吐司的酥脆度无可挑剔。

　　“你不……需要补充能量吗？”她吃着，忍不住问了一句。问完就后悔了，这问题太蠢。

　　“我主要通过夜间连接充电基座补充能量。在非极端耗能情况下，白天储存的能量足以维持全天候运行。”晨翼站在餐桌旁，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像一个最训练有素的管家，“感谢您的关心。”

　　关心？林月遥低下头，默默喝粥。她只是……不习惯被人（或者说被机器）这样伺候着。

　　早餐后，她习惯性地把碗筷堆在水池，准备晚上再洗。等她从卧室换好衣服出来，准备去上班时，却发现厨房已经光洁如新，碗筷被清洗烘干后放回了原处，灶台擦拭得闪闪发亮。

　　“您有快递包裹在楼下快递柜，取件码已发送至您手机。另外，今天上午十点至十一点您有一个部门会议，建议您提前十分钟出发，目前通往您公司的地铁三号线运行畅通。”

　　晨翼的声音适时响起，汇报着日程。

　　林月遥怔住了。她确实有个快递忘了取，也确实十点有会。这些信息都记录在她的手机日历和购物APP里。他就像一个无缝接入她数字生活的幽灵，高效，却让人心底发寒。

　　“……谢谢。”她干巴巴地说，拿起包，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出公寓楼，呼吸到外面微凉的空气，她才感觉稍微自在了一些。那个被监控的、一切无所遁形的空间，压迫感太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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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天的工作，林月遥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时不时会想起家里那个特殊的“室友”，想起他精准无误的动作，温和却毫无波澜的眼神。同事们闲聊着家长里短，抱怨着伴侣或孩子的琐事，那些充满烟火气的烦恼，此刻听起来竟有些遥远。

　　下班回到家，她站在门口，竟然需要做一下心理建设，才掏出钥匙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一股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令人舒适的清洁气味。玄关处她乱放的鞋子被整齐地排列在鞋架上，地板光可鉴人，像是被精心打磨过。

　　晨翼就站在玄关尽头，微微躬身：“欢迎回家，林女士。”

　　他的姿态和早上别无二致，仿佛这十几个小时里，他一直维持着这个迎接的姿势。

　　“你……打扫了卫生？”林月遥明知故问。

　　“是的。在您离开期间，我完成了全屋的基础清洁工作，包括地面除尘、物品归位、卫生间及厨房的深度清洁。所有清洁剂均按照环保安全标准使用。”晨翼汇报道，“您的私人物品，如卧室内的物件，未得到授权，我并未移动。”

　　林月遥走进客厅，环顾四周。何止是清洁，简直是焕然一新。窗户玻璃透亮得仿佛不存在，绿植的叶子被擦拭得翠绿欲滴，连电视屏幕都找不到一丝指纹。这种极致的整洁，反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感觉自己像个破坏者。

　　她注意到，客厅的角落里，那个银蓝色的充电基座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的收纳盒。里面整齐地放着一些工具和线材，包括他的充电线，都被缠绕成完全一致的圆环。那是他为自己规划的“领地”，秩序井然，与她这个“混乱”的人类泾渭分明。

　　晚饭依旧是晨翼准备的，同样精致，同样营养均衡，同样……完美得挑不出毛病。他甚至根据她冰箱里剩余的食材，预测了她接下来几天的饮食需求，并生成了一份详细的采购清单发到她的手机上。

　　饭后，林月遥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试图找回一点往常独居时的松弛感。晨翼则安静地站在客厅的阴影处，如果不是刻意去寻找，几乎会忽略他的存在。但林月遥知道，他就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或者说，一个无声的监视者。

　　她能感觉到，客厅角落那个摄像头的红色光点，偶尔会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转动。

　　电视里播放着一部爱情片，男女主角正在经历误会和争吵，情绪激烈。林月遥看得有些投入，下意识地评论了一句：“这个男主角也太固执了……”

　　话音刚落，站在阴影中的晨翼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地分析道：“根据现有剧情数据建模分析，男主角的行为模式源于其童年创伤导致的信任缺失，其行为逻辑具有83%的合理性。女主角的沟通方式也存在优化空间，如果她能更早表达核心诉求，冲突等级可降低约百分之四十。”

　　林月遥吓了一跳，手里的薯片都差点掉地上。她转过头，愕然地看着他。

　　晨翼迎着她的目光，补充道：“这仅是基于公开影视数据库和行为心理学模型的客观分析，仅供您参考。”

　　林月遥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关掉了电视，站起身。

　　“我休息了。”

　　“晚安，林女士。”依旧是那套完美的告别程序。

　　她走进卧室，关上门，落锁。背靠着门板，她再次听到了那微弱而规律的运行声。

　　嗡——嘶——，嗡——嘶——。

　　这一次，除了那声音，她还仿佛能感觉到，门外那个存在，正在无声地收集着一切数据——她看电视时的反应，她无意识的评论，她关电视时细微的情绪波动……

　　他是一台完美运转的程序。超强的学习能力，绝对的服从，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正在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他的核心指令——服务与适应。

　　但林月遥清楚地知道，在这完美的程序之下，隐藏着发布会那天被强行剪开的伤口，以及此刻，遍布这个小小公寓的、无数双无形的“眼睛”。

　　她拿出手机，点开“IRON家园”APP。代表晨翼状态的那个图标，显示着“运行良好，能量储备97%”。在“今日服务报告”一栏，罗列着他今天完成的所有任务：早餐准备、环境清洁、日程提醒、膳食规划……每一项后面都跟着一个精确到秒的耗时。

　　完美，高效，毫无瑕疵。

　　可为什么，她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累？

　　她放下手机，蜷缩进被子里。门外，那代表着“完美程序”稳定运行的细微声响，如同这个数据化牢笼的背景音，持续不断地，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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