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但这好看……不属于他

　　小铜锅里翻滚的奶白菌汤渐渐平息了喧嚣，只余下炭火细微的噼啪声，固执地烘着残存的暖意。

　　桌上的杯盘狼藉已不复之前的“盛况”，红烧肉见了底，烤鸭只剩骨架，几样点心零星散落，唯有那盘色彩缤纷的水果，还倔强地保留着大半的鲜艳。

　　沈亦舟靠在椅背上，一手揉着确实有些发胀的肚子，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剔透的水晶杯沿。

　　杯底残留的一点深红酒液，在昏黄灯火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

　　他脸上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慵懒红晕，眼神却亮得出奇，像燃着两簇小火苗，灼灼地落在对面的沐颜汐身上。

　　“……所以啊，我就说，咱们这‘海鲜烩’的招牌，光在镇上打响不够！青州府城那帮子人，嘴刁着呢！就得用点稀罕玩意儿震住他们！你这水果路子要是稳了，我敢打包票，明年开春，咱们客来香分号在青州府，绝对能压过那几家老字号一头！到时候……”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描绘着宏图伟业，每一个音节都跳跃着勃勃的生机和对未来的无限畅想。

　　那点子微醺的酒意，似乎都化作了推动他思路飞驰的燃料。

　　沐颜汐单手支着下巴，歪头看着他。

　　红酒的后劲像是蛰伏已久的潮汐，终于在她放松警惕时悄然漫了上来。

　　原主这身体，实在是滴酒不沾的底子。

　　即使她灵魂里藏着前世千杯不醉的豪气，此刻也被这具陌生的、不胜酒力的躯壳拖了后腿。

　　眼前的沈亦舟，轮廓似乎有些模糊，又似乎被灯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暖边。

　　他说话时飞扬的神采，那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都像隔着一层温润的琉璃在看。

　　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钻进耳朵里，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圈模糊的涟漪，意义在抵达脑海前便已散开。

　　她努力想集中精神，跟上他那些关于青州分号、水果供应、高端定位的设想，但眼皮却越来越沉，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晃晃悠悠地飘远。

　　嘴角还噙着一丝无意识的、放松的笑意，是对他这份鲜活生机的本能回应，眼神却已渐渐迷蒙，失去了焦距，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的星子。

　　“沐颜汐？”沈亦舟正说到关键处，发现对面没了反应，声音不由得顿住。

　　他倾身向前，仔细看去。

　　灯影下，她支着下巴的手似乎有些无力地往下滑了滑，脑袋也跟着轻轻一点。

　　那双总是沉静清亮、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密的阴影，随着她浅浅的呼吸微微颤动。

　　脸颊上染着酒意的酡红，像初春枝头最娇嫩的那朵桃花。

　　唇色也比平日更红润些，微微张着，透出毫无防备的温软气息。

　　她彻底醉过去了。

　　就在他兴致勃勃规划未来蓝图的时候。

　　沈亦舟后面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满屋的酒香、食物残留的暖香、炭火的微热气息……这一刻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她沉静的睡颜，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脆弱，清晰地撞进他眼底。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寂静笼罩下来。

　　沈亦舟脸上的兴奋和红晕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维持着前倾的姿势，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沐颜汐脸上。

　　胸腔里，那颗一直因酒意和畅谈而雀跃鼓噪的心，像是被投入了冰水，骤然沉静下来，却又在沉静中，清晰地、沉重地搏动着。

　　理智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回涌，一遍遍冲刷着他发热的头脑。

　　沈亦舟，看清楚！

　　她是沐颜汐！

　　是谢澜之明媒正娶的妻子！

　　即使他们关系恶劣，即使她即将和离，此刻她身上依旧打着“谢沐氏”的烙印！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传出去，对她而言是灭顶之灾！

　　你那些欣赏，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那些因为志趣相投而滋生的亲近感……都必须在“已婚妇人”这四个字面前止步！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水晶杯，冰凉的杯壁硌得掌心生疼，试图用这点痛楚唤回更多的清明。

　　他应该立刻离开！

　　趁她熟睡，悄无声息地离开！

　　翻窗进来，再翻窗出去，像从未出现过一样！这才是保全她名声、也是保全自己理智的唯一选择！

　　然而……

　　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无法从她脸上移开分毫。

　　她睡着的样子，褪去了清醒时的沉静、疏离和偶尔流露的锋利，只剩下一种毫无防备的柔软。

　　烛光在她挺秀的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勾勒出精致的轮廓。

　　那抹因酒意而生的红晕，让她平日里略显苍白的肤色透出暖玉般的光泽。

　　几缕乌黑的发丝散落在光洁的额角和颊边，随着她均匀的呼吸微微拂动。

　　很好看。

　　一种沉静、安宁、带着脆弱感的好看。

　　但这好看……不属于他。

　　这个认知，如同一根冰冷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而绵长的酸涩。

　　那酸涩迅速蔓延，浸染了整个胸腔，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钝痛。

　　志同道合又如何？

　　惺惺相惜又如何？

　　那些在生意场上碰撞出的火花，那些在美食前默契的相视而笑，那些她偶尔流露出的、让他忍不住想去探究的坚韧与疲惫……都抵不过一道名为“身份”的鸿沟。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只是谢澜之，不只是世俗的眼光，更是命运早已划下的、泾渭分明的界限。

　　她像天边皎洁的月，他或许能短暂地沐浴其清辉，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

　　清醒着沉沦。大抵便是如此。

　　明知不可为，明知前方是深渊，心却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

　　那份因默契和欣赏而生的悸动，在此刻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前，被无限放大，带着毁灭般的诱惑力。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酒香和食物余温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和那丝挥之不去的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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