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夫人，您该信他

　　三日后，清晨。

　　青州城东门刚刚开启，稀薄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里带着湿润的凉意。

　　一辆半新不旧的青篷马车静静地停在城门外不远处的官道旁，拉车的两匹健马打着响鼻，有些不耐地刨着蹄下的黄土。

　　沈亦舟站在车辕边，一身利落的靛蓝色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

　　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兴奋，目光却紧紧锁着城门的方向，时不时抬手整理一下本就很妥帖的衣襟袖口，像个即将迎来重要时刻的毛头小子。

　　终于，两个身影出现在城门洞的晨光里。

　　当先一人，正是沐颜汐。

　　她依旧穿着那身靛青色的棉布衣裙，步履从容，晨风吹拂起她鬓边几缕碎发，衬得她侧脸愈发沉静。

　　她身后半步，是抱着剑、如同影子般沉默的楚无妄。

　　看到沐颜汐的身影，沈亦舟眼中瞬间亮起灼人的光彩，脸上的紧张被纯粹的喜悦取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迎了上去，步伐快而稳。

　　“颜汐！” 他唤了一声，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笑意和松快，“都准备好了？我们这就……”

　　话音未落，他已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沐颜汐的胳膊，另一只手则极其体贴地虚托在她腰后，小心翼翼地护着她迈上马车旁放置的那个不算高的踏脚凳。

　　他的动作流畅、专注，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呵护。

　　“小心脚下。” 他低声叮嘱，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沐颜汐微微一怔。

　　她其实完全不需要搀扶，这点高度对她而言如同平地。

　　但沈亦舟的动作太快、太自然，那份发自内心的关切如同暖流，让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没说什么，只是顺着他的力道，借势轻松地踏上了马车。

　　就在她半个身子探入车厢的瞬间——

　　“沈亦舟！”

　　一声凄厉尖锐、饱含着巨大愤怒和失望的女声，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猛地从城门方向刺了过来，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沐颜汐动作一顿，扶着车门框，缓缓转过身。

　　只见城门口，一辆华贵的朱轮马车不知何时停在那里，车帘被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死死掀开。

　　林月竹半探出身，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她此刻的苍白和扭曲。

　　她的眼睛死死钉在沈亦舟扶着沐颜汐的那只手上，那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又像看到了世上最不堪入目的景象，充满了震惊、被背叛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终究是放不下，想趁着儿子启程前，哪怕只是远远地、偷偷地再看一眼。

　　却没想到，撞见了如此“刺眼”的一幕！

　　她的儿子，沈家金尊玉贵的少爷，竟然当街、如此小心翼翼地、像一个卑微的车夫仆役般，去搀扶那个和离过的女人上车！

　　那份体贴入微的呵护，是她这个做娘的都未曾享受过的！

　　巨大的羞辱感和尖锐的妒忌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了她的心脏。她所有的体面、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好！好一个沈家少爷！好一个有了媳妇忘了娘的‘孝子’！” 林月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带着哭腔，却又尖锐得刺耳，“我林月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如今竟沦落到给一个……”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耻辱感和愤怒堵住，她指着沐颜汐，手指抖得厉害，一时竟说不出那个在她看来无比不堪的称谓。

　　城门处早起进出城的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争执吸引，纷纷驻足侧目，好奇、探究、甚至带着几分看热闹的目光，如同芒刺般投射过来。

　　空气瞬间凝滞，只剩下林月竹急促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声。

　　沈亦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

　　他扶着沐颜汐的手并未松开，反而下意识地将她往自己身后护了护。

　　他挺直脊背，迎向母亲那几乎要将他凌迟的目光，眼神复杂，有痛楚，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丝被当众折辱的愠怒。他正要开口——

　　“夫人。”

　　一个清泠平静的声音，如同山涧冰泉滴落，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林月竹那失控的哭诉和周围嘈杂的议论，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安抚躁动的奇异力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马车边那个靛青色的身影上。

　　沐颜汐已完全转过身，站在踏脚凳上，居高临下。

　　晨光勾勒着她沉静的轮廓，她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难堪，也没有愤怒，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直接落在林月竹那张因愤怒和泪水而扭曲的脸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和不容置疑的份量：

　　“令郎沈亦舟，非稚子，亦非愚人。他年岁几何，路在何方，心之所向为何，夫人您，难道不该比旁人更清楚？”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亦舟紧绷的侧脸，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让沈亦舟因母亲当众发难而翻涌的怒意和难堪，奇异地平复了几分。

　　沐颜汐的视线重新落回林月竹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把无形的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他此刻站在这里，以沈家少爷之尊，甘愿为我扶凳执辔，此心此意，是真是假，是轻是重，夫人您，难道真的看不见？”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指责，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那平淡的语气，反而比任何激烈的辩驳都更有力量。

　　她看着林月竹骤然失语、被巨大冲击定在原地的模样，最后轻轻落下的一句，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叹息：

　　“血脉相连，骨肉至亲。夫人，您该信他。”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林月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掀着车帘的手颓然落下，昂贵的绸缎帘子遮住了她瞬间灰败下去的脸。

　　那句“您该信他”，如同最锋利的针，刺破了她所有愤怒和委屈的表象，直直扎进了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地方——她真的，从未真正相信过儿子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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