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她数到了第十一声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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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

  铁锈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味,像是从地狱里蒸腾出的呼吸,粘稠地包裹着我,鼻腔里全是金属锈蚀的腥甜与腐叶发酵的闷臭。

  我蜷缩在工具房最深处的角落,石墙的寒气透过薄衣渗入骨髓,指尖早已麻木,皮肤紧绷如冻僵的皮革。

  每一次呼吸都凝成白雾,在眼前短暂浮现又消散,仿佛连空气都被冻结。

  这里没有窗,唯一的希望是门缝下那一线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光,像一条濒死的金鱼,苟延残喘,泛着惨白的冷辉。

  我的世界里,那道光毫无意义。真正的光源在我脑中。

  金手指,我的天赋,或者说我的诅咒,正在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最后捕捉到的声音——顾昭亭离去时的脚步声。

  左、右、左……军靴踏在水泥地上,沉闷而富有规律,鞋底碾过碎石的摩擦声清晰可辨,像是心跳被放大后敲击在耳膜上。

  我闭上眼,将自己完全沉浸在这段音频循环中。

  第一次,它只是噪音,是看守者例行公事的巡逻。

  第二次,我开始注意到节奏。

  第三次,金手指自动标注出每一个时间戳。

  0.8秒。

  每一声落地的间隔,精准得如同节拍器,甚至能听出军靴后跟与地面接触时那一瞬轻微的弹跳声。

  这是他多年军旅生涯刻下的烙印,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左、右、左……我默默地数着,一、二、三……直到第十声。

  然后,是第十一声。

  金手指的分析界面上,一个红色的异常数据跳了出来: 0.5秒。

  从第十步到第十一步,他用了1.3秒。

  我的心跳猛地一缩,胸腔里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呼吸为之一滞。

  这不是疲惫或分心导致的误差。

  对于顾昭亭这样的人来说,这种级别的节奏紊乱,只能是刻意为之。

  这不是巡逻。

  这是……暗号。

  他用自己的身体,用他最本能的节奏,在对我说话。

  十一。

  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照亮了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我的意识被强行拽回到五年前,那个同样冰冷的夜晚。

  金手指自动调取了尘封的记忆档案——一段监控录像的音频轨。

  画面是模糊的黑白,但声音却清晰得可怕。

  那是顾昭亭第一次踏入焚化间,他奉命处理掉第一批“失败品”。

  他的脚步声,和刚才一模一样。

  左、右、左……0.8秒的间隔。

  当第十一声军靴重重落地时,焚化炉的门正好打开,熊熊的火光一瞬间照亮了他身侧的冰柜。

  那刺目的红光映在冰柜表面,反射出扭曲的光影,我甚至能“听”到火焰吞噬空气的噼啪声,感受到那股灼热扑面而来。

  就在那一瞬,我第一次看清上面的编号,一个用血红色油漆喷涂的数字。

  000。

  我猛地睁开眼,冰冷的黑暗仿佛被这个数字洞穿,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夜焚化炉喷出的焦味。

  原来如此。

  那0.5秒的停顿,不是内容的本身,而是一个标记,一个句点。

  他用十一步的长度,框出了一个信息。

  五年前,第十一步指向“000”号冰柜。

  那么今晚,他是在用同样的方式告诉我什么?

  “零号……”我用气音低语,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喉头干裂,像被砂纸磨过,“零号,是起点。”

  一切的谜团,一切的死亡,都要从那个被遗忘的、最初的“零”开始查起。

  我正沉浸在这惊人的发现中,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而怪异的刮擦声。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脊背紧贴冰冷的铁壁,掌心渗出冷汗,滑腻腻地贴在皮肤上。

  我屏住呼吸,悄悄挪到门边,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铁门上。

  是金属划过水泥地面的声音,带着粗粝的颗粒感,像是铁铲边缘磕碰碎石。

  一下,两下,三下……很短促。

  然后是拖长的一记。

  三短一长。

  我的金手指甚至不需要分析,这个节奏已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这是摩斯电码,代表的字母是“V”,在我们的语境里,意思是“胜利”,或者更直接的——“等”。

  而这声音的频率,这独特的、带着泥土颗粒感的摩擦音……与我记忆中老赵头每天清晨在坟场用铁铲拍实新土的声音,完全一致。

  是他。老赵头在外面。孙会计已经开始行动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但大脑却异常冷静,血液在耳中轰鸣,像潮水般涨落。

  老赵头的“等”,是在等我的下一步指令,等我确认我们共同的目标。

  我必须给他一个回应,一个能穿透这间牢笼的回应。

  但不是现在,不能暴露他。

  我迅速缩回角落,借着门缝那点微光,用指甲在自己冰冷的掌心用力刻划。

  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皮肤被划开的触感清晰可感,温热的血珠缓缓渗出,顺着指缝滑落。

  我不在乎。

  我一笔一画地写下三个数字和两个字。

  “004=假死”。

  这是给孙会计的信息。

  王秀兰的档案编号是004,她是关键的突破口。

  做完这一切,我从衣袋里摸出那张从孙会计办公室偷来的布卡,上面印着“王秀兰”的名字和照片。

  这张卡片是物证,也是催命符,绝不能被搜到。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决绝地将它塞进嘴里,混合着口水和恐惧,用力咀嚼。

  纸张的纤维在齿间破碎,油墨的味道苦涩不堪,带着一股工业染料的刺喉感。

  我强忍着恶心,将它整个吞了下去。

  只撕下最不起眼的一个小角,塞进了鞋垫底下。

  那是最后的保险。

  做完这一切,我重新蜷缩起来,像一只等待时机的野兽,静静地等待着黎明,以及审判。

  第二天的清晨,铁门发出刺耳的抗议声,阳光第一次闯入这间囚室,刺得我睁不开眼,光斑在视网膜上留下灼热的残影。

  进来的人不是杂役,而是老K。

  他亲自来提审我。

  审讯室还是老样子,一张铁桌,两把铁椅,一盏从天花板垂下的孤灯。

  老K就坐在我对面,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修长的手指放在桌面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敲击着。

  嗒,嗒,嗒……停顿。

  我的金手指瞬间警觉,自动开始捕捉并分析这个节奏。

  每三下一次的停顿,这毫无规律的组合……不,不是毫无规律。

  我猛地想起了什么。

  顾昭亭。

  他紧张或思考时,有一个几乎不为人知的习惯——眨眼。

  通常每眨七次,他会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那瞬间的眼睑颤动,像电流闪过。

  而老K此刻敲击桌面的节奏,竟然与顾昭亭第七次眨眼后的微顿节奏,完全一致。

  但他又刻意打乱了。

  不是每七次停顿,而是三次,五次,或者四次。

  他像一个拙劣的模仿者,在炫耀他洞悉了我们的秘密,又像一个恶劣的顽童,在肆意嘲弄和篡改这份只属于我和顾昭亭的默契。

  他知道“十一”的执念,但他不知道“十一”的根源。

  他只看到了表象。

  我压下心头的翻涌,脸上维持着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漠然。

  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先发制人:“引导员今日未现身,是否已经‘转化’完成了?”

  老K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满是残忍的快意:“他?他正在为自己的软弱赎罪。”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分享一个有趣的秘密,“我让他跪在焚化炉前,数完十一个灰烬堆。什么时候数清楚了,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我的心脏被狠狠地攥了一下,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指尖瞬间冰凉。

  十一个灰烬堆。

  他在逼顾昭亭重演那场“送别仪式”。

  每一次“处理”,顾昭亭都会在焚化炉前站很久,像是在告别。

  老K把这场无声的祭奠,变成了一场公开的羞辱。

  提审结束了,我被两个守卫押回工具房。

  路线不出所料地经过了焚化间。

  远远的,我就看到了那个跪在焚化间外的身影。

  挺拔如松的脊梁被迫弯曲,但他依然跪得笔直。

  他面前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地排开了十一堆灰白色的灰烬,像是一排孤零零的坟冢,风一吹,细灰便打着旋儿飘起,带着焚烧后的焦糊味。

  他的右眼没有闪烁,那意味着他没有开启自己的“金手指”。

  他放弃了记录,或许是不想,或许是不能。

  但他紧紧攥着左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掌心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是那枚刻着他名字的军牌。

  我的目光扫过那十一堆灰烬,金手指的高速回溯功能瞬间启动。

  昨晚,在我被关进来之前,我洗漱时故意将一根黑色的发绳遗落在了待洗衣物的篮子里。

  那个篮子,按照规定,会在清晨被送到焚化间统一处理。

  顾昭亭负责点火,他一定看到了。

  我的机会只有一次。

  就在我们即将走过他身边时,我用尽全身力气,突然高喊了一声:“第三堆灰里,有枚发绳!”

  我的声音尖利而突兀,划破了此地的死寂,连自己的耳膜都被震得发痛。

  全场一静。

  押着我的守卫愣住了。

  远处干活的杂役停下了动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而顾昭亭,那个一直像雕塑般跪着的人,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像一把利刃,直直地射向我。

  老K恰好从后面跟了上来,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怒喝道:“搜!”

  一直跟在旁边的孙会计反应最快,他几乎是抢步上前,冲到第三堆灰烬前,用手粗暴地翻找起来。

  几秒钟后,他举起一样东西——一枚被烧得半焦,但依然能看出形状的黑色发绳。

  “她怎么知道的?”老K眯起眼睛,审视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

  我迎着他的视线,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挑衅的微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因为我也开始数灰堆了——和他数人一样。”

  那一瞬间,我看到老K眼中的惊疑,看到了顾昭亭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

  当晚,我被扔回了那个黑暗的囚笼。

  但这一次,我的心境完全不同。

  我不再是被动的猎物,我已经吹响了反击的号角。

  深夜,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在门外响起。左、右、左……

  这一次,我没有再等他走到第十一步。

  我提前在门内侧,用指甲盖,轻轻叩击了三下。

  嗒,嗒,嗒。

  然后,我控制着自己的脚步,极其缓慢地向后退了两步。

  三短,代表一个信号。两步后退,代表一个空间。

  这是我和他新约定的暗号,摩斯码里的“G”——“走”,或者“跟上我”。

  门外的脚步声,骤然停止。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时间仿佛被拉长到了极致。

  一秒,两秒……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掌心再次渗出冷汗,指尖微微发颤。

  就在我以为计划失败时,那熟悉的节奏重新响起。

  左、右、左……0.8秒。精准无误。

  第十步落下后,他没有再走第十一步。

  取而代之的,是门缝下传来的一声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一样冰冷、扁平的东西,从门缝下被缓缓滑了进来。

  我几乎是扑过去,在黑暗中摸索着,指尖触到了那片熟悉的冰冷。

  是一把钥匙。

  我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金手指的功能瞬间启动,开始扫描它的物理形态。

  复杂的齿痕结构在我的脑海中被飞速建模、分析、比对。

  数据库中,一个匹配项亮起了红光。

  冰柜区,主控室门锁。

  远处,坟场的方向,似乎传来了一声铁铲掘开新土的闷响。

  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老赵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和他嘴里无声的呢喃。

  “第十一人,该醒了。”

  我的手心因为激动而渗出冷汗,那把冰冷的钥匙仿佛有了生命,在我的掌中微微发烫。

  它不仅是一把钥匙,更是一份委托,一个起点。

  它将开启的,不仅仅是那扇通往零号冰柜的档案室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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