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我知道饭该熟了

　　勺柄碰着锅沿的清响还在草棚里荡着，味冻郎的手却先抖得更厉害了。

　　他盯着新灶里翻滚的粥，十年前那个冬夜突然涌进眼眶——雪压断了屋檐，他蹲在冷灶前守着最后半碗粥，阿爹咳血的手还搭在他肩上，说等来年春，咱煮热粥。

　　可春来了又去，阿爹的坟头草青了十茬，那碗粥始终冰得像块玉，冻住了所有温度。

　　小郎。灶藏使的声音像片落在肩头的老树皮，粗粝却暖。

　　这流浪了四十年的老厨子不知何时跪在他身侧，皴裂的手覆住他发颤的手背，火醒了，但得引味人点第一餐。

　　引味人？

　　味冻郎喉结动了动，抬头时草棚的破洞正漏下片天光，恰好照在被萧决扶进来的身影上。

　　那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脚步虚浮得像片云，可偏生在离灶台三步远时顿住，眼尾扫过铁锅的刹那，睫毛颤了颤——像极了阿爹当年掀开蒸笼前的模样。

　　阿清。萧决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石磨。

　　他扶着她的手在抖，却又不敢使力，仿佛掌心托着团将熄的火。

　　苏晏清转头看他，眼神空茫得像望过一堵墙，可当她的视线扫过灶上的木铲时，忽然抬起手。

　　那只手白得几乎透明，却精准地扣住了铲柄——仿佛这动作在她骨血里刻了千遍万遍。

　　米水三比七。她开口时，灶藏使的膝盖猛地一弯。

　　这老厨子年轻时翻遍七十二座古窑，在敦煌石窟里见过半卷《初味经》残页，上头就写着炊粥首重水米，三升米七升水，火伏而气匀。

　　此刻女子握着木铲的手正缓缓搅动，文火三刻。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灶里的柴却像听懂了似的，噼啪声突然软下来，火苗缩成橘色的线。

　　扬国。她突然踮脚，木铲兜着半锅粥往空中一送。

　　草棚的风穿堂而过，带起她一缕碎发，粥却凝在半空，像团裹着金粉的云，落回锅时恰好收了三分蒸汽——正是《初味经》里醒世炊法的最后要诀：汽收则味凝，凝则醒世。

　　灶藏使的老泪砸在青石板上。

　　他见过最会做饭的御厨，见过能让皇帝掉眼泪的点心，可此刻这个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的女子，搅的哪里是粥？

　　是把百年前老祖宗刻在陶片上的炊法，重新放进了人间烟火里。

　　香了。味冻郎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早等不及拿碗，直接抄起木勺舀了半碗，吹都没吹就送进嘴里。

　　滚烫的粥烫得舌尖发麻，可他却笑出了声——米香裹着甜，像阿爹的手，像春天的太阳，像所有被冻在冷粥里的岁月突然活了过来。

　　他跪在地，半碗粥洒在青石板上，热的！

　　我尝到热的了！

　　咚咚咚——

　　地脉童的巴掌拍在地上，九声闷响像九记重锤。

　　这哑女的指甲早拍得渗血，眼神却急得发红，手指拼命往村外的火山渊指。

　　众人奔过去时，都倒抽了口冷气——原本像活物般跳动的赤纹地脉，正一寸寸褪成灰白，像团被抽了魂的火。

　　种火需心火维系！灶藏使的嗓子都破了，她要是彻底没了魂，地脉得再冻三百年！

　　萧决转身就跑，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雨似的响。

　　他冲进草棚时，正看见苏晏清跪在墙根，炭笔在土墙上划得簌簌响。

　　她的手背上全是血，不知是指甲抠破的还是炭笔硌的，可写出来的字却端正得惊人：火不靠人活，要自己长。

　　阿清。他蹲下去，把她的手捧进掌心。

　　她的手指冷得像冰，可炭笔还在动，直到最后一笔写完，才缓缓抬眼。

　　你记得......煮饭的火候吗？她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灰。

　　萧决喉结动了动，想起昨夜她靠在他肩上，用指尖在他掌心划字的温度，想起她第一次给他煮的阳春面——葱丝要切得比头发丝细，汤要熬足三个时辰，记得。他说，米滚三滚，停火焖半盏茶。

　　记得......灶要朝南吗？

　　记得。他点头，灶口朝正南，火借南风起。

　　她笑了，嘴角的弧度像极了他们初遇时，她端着蟹粉狮子头说这道菜，能解您今日的烦心事时的模样。

　　然后她慢慢抽回手，扶着墙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灶台。

　　当夜的火特别亮。

　　苏晏清盘坐在灶下，背后是噼啪作响的柴，面前是咕嘟冒泡的粥。

　　她的眼睛渐渐失了焦距，可手还在无意识地比划着搅粥的动作，像在教一团空气怎么煮出米香。

　　萧决守在她身侧，看着她的呼吸越来越轻，轻得像灶里飘起的烟。

　　阿清？他轻声唤，伸手去碰她的脸。

　　她没应，可指尖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往灶里推了推——那是在说火要旺。

　　黎明来得很慢。

　　当第一缕阳光露进草棚时，苏晏清已经睡熟了，呼吸平稳得像个婴儿。

　　萧决抬头去看墙，却猛地一怔——昨夜她写的字正在发光，淡金色的光顺着墙缝爬进地，像无数条小蛇钻进土里。

　　地脉稳了！地脉童的巴掌拍得震天响，她指着火山渊的方向，眼睛亮得像两颗星。

　　众人奔过去时，赤纹地脉正泛着暖红，像刚从炉里取出的烙铁。

　　她把炊法种进地里了。灶藏使跪在地上，额头碰着青石板，《初味经》里说炊者，种火于地，养味于天，原来不是说烧饭，是说......他说不下去了，老泪混着泥水流了满脸。

　　萧决回到草棚时，伸手摸了摸墙上的字。

　　那些字还在发热，像人的脉搏，一下一下跳着。

　　他低头看着沉睡的苏晏清，轻声道：你烧的不是饭，是未来的命。

　　百里外的荒田里，老农张阿公正蹲在焦土前发愣。

　　他用锄头扒拉着土，突然看见三株白生生的嫩芽——是他去年冬天埋下的白穗麦，本以为早被霜冻死了，此刻却顶着露珠，嫩得能掐出水来。

　　阳光照在叶子上，每滴露珠里都映着个小太阳。

　　阿公！远处传来小孙子的喊叫声，村头来了个白头发的奶奶，她说要教我们煮热粥！

　　张阿公抬头望去，只见田埂上走着个拄拐杖的老妇人，身后跟着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娃娃，正踮着脚往她怀里钻。

　　老妇人的影子被太阳拉得很长，扫过白穗麦的嫩芽时，仿佛连风都暖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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